大梦李白
杜甫在饭颗山再次看见李白的中午，李白已经醉朦朦。他说，这个小弟好面熟啊？如此憔悴，不是泡妞累的？诗写得苦啊，呵呵。
东坡居士怀疑李白集中的半数作品都是赝品。我同意。象《故熟十咏》这样的恶诗，象《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样的好诗，都不是李白写的。这首“借问别来太瘦生，只为从前做诗苦”也不是。理由倒不是说他厚道得不会挖苦，是他生来不曾在小节上搞笑。
名词的李白是诗仙，这个谁也没意见。而形容词的李白是天真烂漫，动词呢，就是吹牛。“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万幸是不上税。问题是，他吹的特别自然，他是语言的天才，一切的汉字全是他上辈子的使女丫鬟。“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他这个气势一下子就让你叹服，不信不行。“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样毫无意义的大言，到了他的嘴里，就成了艺术。老贺说，兄弟是发配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啊，李白就顺竿上：对，我妈生我那天梦着金星来着。
不过话说回来，李白不怎么吹自己的诗，他喜欢吹自己不大擅长的东西。“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这是最大的，顶天立地的政治家的抱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的武功有这么厉害？“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这个象是真的，没啥子酒量，逢酒必喝，逢喝必多。好强争胜，不光在酒局上惟我独尊。崔颢写了《黄鹤楼》，李白就点灯熬油地仿了《凤凰台》《鹦鹉洲》。皇帝老儿叫板，你小子就摇滚的能耐，来首抒情的唱唱？李白还真就写出了《清平调》——“解释东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一唱三叹的布鲁斯音阶，蓝的化不开。
这个天真烂漫的四川人，很难有静下来的时候，可他一旦安静下来，就让我们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尤其是《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没有酒喝的日子，不吹牛了，盘腿坐在草地上，把青山看了一遭又一遭。山偶尔嫣然一笑，比江湖坦荡温柔，它不嫌弃我啊。想着想着，李白淌下一行落寞的英雄泪。
杜甫来到长安的时候，人物已经凋谢了，他只赶上了舞剑器的公孙大娘的告别演出。在小酒馆喝酒，在名人的宅子里行走，他经常听人说，曾经有八个很酷的酒鬼，其中，人们讲究最多的就是李白。他写了《饮中八仙歌》，整理了街头巷尾的民间传说。后来，他见到李白的时候，激动得要死，觉得他真的象游仙游侠。他说，大哥看看我的帖子。李白眯缝起眼睛：没看我玩游戏呢吗？
李白从四川出来，再也没有回家。杜甫从长安的郊区进城，漂泊了半生，最后拐进了四川。在李白的老家，他就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了。杜甫问了好些人，一个算命的老头说，他犯了反革命的滔天大罪，早就他妈死了！
杜甫还是不相信。他真真切切梦见了李白。一连三天，李白的影子都在他灰色的梦里编织秋水。他写了《梦李白》》。“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舟楫恐失坠”，“勿使蛟龙得”！诗出肺腑，字字血泪。这是唐诗里最好的诗篇，读了它，你就读懂了李白与杜甫，读懂了人类所能具有的所有美好的精神和创造出来的所有宝贵的精神财富。最后他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坚信李白是不朽的，只不过活着不行，就象一千多年以后荷兰的农民凡高。他这样说的时候，隐隐地想到了自己，他还是没有把握。
“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杜甫，其实是非常痛苦。一个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样远大理想的文人，最后不得不筑个草堂，种竹，钓鱼，打枣，听莺，管管社区里的闲事儿。
李野光有句追问——你是海吗，惠特曼？以这个方式说，李白是天，杜甫是地。在他们无法克隆的生命里，两条河在歌唱。长江。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唯见长江天际流”。“黄河十月冰”“不尽长江滚滚来”。甚至他们俩都写出了极为相似的句子，李说：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杜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天高地迥，天崩地裂，这茫茫的江河，横扫八荒，一泻万古，还有谁能够锻造这么浩瀚的空间！
杜甫乘船出峡，当然不是为了去寻捉月而死的李白。贫苦的生活，腐败的牛肉要了他的命。在他最后的幻境里面，他又看见了李白。那是他们游历山东的情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两人睡在一张床上，旅馆的蝉声阵阵袭来。他想说点什么，却听见李白已经打起了呼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