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岁的年月我记得当时最时髦的游戏是滑旱冰。而我没去过一次传说中的旱冰场。十五六岁初二三的孩子，书包很重了，某些同学已经私带香烟。而我喜欢在笔记林立的课桌底下悄悄打开一本陶渊明，偷偷地，吃果味VC。
这个爱好源于童年。我们家对面有一家水电焊铺子，摇摇晃晃的铁楼梯。楼梯的主人是个回民，姓马，身材魁梧的结巴，父亲的好朋友。马结巴有个妹妹，语文老师。马老师有本薄薄的小册子——内部印刷的《古典诗文一百句》。
这本书，我是就着语录本的《毛主席诗词》读的，什么“皎皎者易污，峨峨者易折”“螳臂当车”云云。我最感兴趣的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印象极深刻的是孟郊的一首及第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稀里糊涂念了几遍，马老师来串门。问了我几个问题，叹了口气——这孩子，如果生在北京，也许是第二个郭沫若啊。
学龄前的我，知道世界上三个诗人的名字：毛主席、柳亚子、郭沫若。我也知道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坦桑尼亚的首都是达累斯萨拉姆。“旭日照大地，神州遍春意。紧跟华主席，奋勇向前去！”这段顺口溜好像是我的处女作，写作日期1976，我9岁，没上小学。马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写“向前进”，我说那样不好听。辽西方言，去读如“气”。
我的第一批藏书中很重要的除《古典诗文一百句》外，还有《天安门诗抄》《学古诗》等等，通通锁进一个褪了绿漆的旧工具箱。不过那时我的志趣在于表演。放学回来，偷偷摸摸在储藏室翻《天安门诗抄》，无师自通地拿样板戏的腔调套着唱。被父亲撞见，挨了一顿骂。父亲讲诗是念的，一唱就俗了。
插两句我父亲。我父亲是票友，拉京胡，初中毕业。西皮二黄的耳濡目染让他也写那些定场诗风格的感怀诗。五年级暑假，他带我坐大解放去唐山姥爷家，路过山海关，瞻仰了青龙偃月刀，登了长城。归途我得了一首绝句——
登山海关
缓步饮爽上关楼，平川峻岭一望收。举目苍龙浮翠海，不知何处是尽头。
第三句“浮”是父亲给改的，原文是“伏”。他说：伏，呆板。浮，深度就有了。
这首诗被父亲拿给亲戚、邻居、朋友、同事，广为张扬。从此，我胡诌八咧，一发不可收拾。从三好学生堕落成“楚川居士”“醉之道人”。
赋得《登山海关》的奖赏是一本《唐诗三百首详析》和一本《唐宋律师选讲》。而我上初中以后的零花钱全献给了新华书店。每天散学都顺便跑一趟，售货员称我是“常驻新华书店大使”。为了凑钱买一套五块钱的《万首唐人绝句》，我一星期中午饿肚子或是蹭同学的饭吃。《李白诗选》《千家诗》《陶渊明诗文选注》《诗词例话》《诗林广记》《宋诗选注》《元明清三百首》《楚辞选》，我小屋靠门一侧四个格的小书架渐渐不堪重负。
暑假作业我是不写了，编诗集。有光纸的信笺，对折，天地各画一道线，就成了竖排版。蓝黑钢笔水，题：梅园诗稿卷第一 东山刘铁民醉之撰，大号橡皮篆刻。有自序，文言。第一首是《天山行》：
君不见青海长云结黄沙，野草不生春无花。君不见青海阴风吹白骨，唯有昏鸦聊呜咽。汉军夜行天山道，风割铁衣声如啸。九月从军酒不温，半轮冷月来相照。昔闻飞将龙城醉射虎，单于从此残鼙鼓。昨夜鼓角龙城闻，敢言燕赵今无人。飞雪夹霜来射面，五花马鬣冰初绽。回首野道如素帛，天山南北茫茫白。
梅园诗稿手抄本，约定稿于1981——1982年。今已失传。
果味VC是那个时候的一种药品，玻璃罐装，扁扁的，手指甲大小的长方片，酸甜。父亲用公费医疗的单子买来给孩子们吃。我喜欢嚼着吃，非常脆。鱼肝油我也是咬破了再咽下去。果味VC真好吃。父亲又开了两瓶回家，碰巧我也刚刚买到《元散曲一百首》，“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读着这样错落有致的清词丽句，嘎嘣蹦嚼着五颜六色的果味VC片，好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光景。
果味VC好吃，但毕竟是药片。唐诗宋词耐读，课本上也只有那么几首，满足不了我的胃口。我夜以继日地读诗，凑韵。写诗的能耐一日千里，学习的成绩一泻千里。渐渐地，父亲不耐烦了。趁我上学的工夫，他抄了我的家。吃晚饭的时候，我发现我最珍爱的李白陆游不见了。我以绝食抗议，没有结果。第二天我旷课私逃回家，用一把大号的螺丝刀撬开了装有户口簿和粮油供应证的大柜子。我挨了顿毒打，却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的青莲放翁完璧归赵，口头上，我答应刻苦学习，重返三甲。
起初我做到了。然而升到初三，不能话符前言。这回不是因为苦吟，是为了一个女孩子。
“南楼听夜雨，窗纸不遮凉。散发觉寥廓，高眠悲苍茫。千秋一梦短，半夜几更长。迢迢薕外水，断续有疏香。
零乱青灯影，凄凉随雨来。纡胸谁共舞，楼上断鸿哀。露气湿红叶，山云傍玉台。天晴无故蕊，新菊小坛开。”
“故蕊”是我初二的女同桌，黑黑的瓜子脸，我对她情窦初开。“新菊”是我初三的新同桌，名字里有个“梅”字。
八十年代的少女，名字有梅的不少。“梅园诗稿”并非追慕周恩来，是暗恋另一个无波无澜的女生。而初三的梅，是个大眼睛长睫毛的校女子排球队的队员。她用一只“史湘云醉卧太湖石”的铁皮文具盒。她不怎末爱听讲，常常把她美丽的脸转过我这一侧，伏在课桌上小睡。那时候风气还比较封建，不能毫无遮拦地说话，只是频频地借橡皮和尺子。天真无邪，淡淡的二八妙龄的馨香，教我如何听得进摩尔与二次方程？
我的抽屉像所有不修边幅的艺术家的行头，乱七八糟。可是每天早晨背书包来，发现书本已经被小心地收拾过。我低头瞥一眼，梅的腮边泛起一朵红霞。
初恋是古典的，古典的有些俗气。它同样以古典的方式结束。学习成绩已不能保证升入高中，父亲给我办了转学手续，我将赴另一所中学降级复读。最后一天的课，从第一节数学课我就开始在练习本上龙飞凤舞。至下午两点半，我写出了一百首“梅花绝句”。
把酒刘郎酷爱花，为寻香色走天涯。平生一片凄凉意，要使山房是汝家。
春风胡不到天涯，千古花魂一刹那。旧梦新床听万籁，艳诗浊酒忆三巴。
雪畔冰边一色寒，更无人处莫凭栏。翠尊易泣人易老，愁入江南万里山。
锦绣山光缠病身，春寒料峭总销魂。如何十五十分月，只照梅花不照人。
一百首诗的写法是：第一首完成后，分别拿这二十八字藏头，续写二十八首。以后类推。如此胡编乱造，而今读来，好多犹如天书的句子。我花了整整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大声朗读，几乎哭出声。她被班主任换了座位，不再与我同桌，但是我相信，她知道，我是写给她，读给她的。
父亲对我的诗词创作越来越挑剔。他说，你的诗里除了梅、酒、剑，就再没有甚么。你喝过酒吗？你会耍剑吗？你见过梅花？
赌气。我偷偷喝老白干。我练习八卦掌，形意拳。但是，父亲到死也不知道，我见过梅花，而且是世界上最美的梅花。
梅花未等怒放就默默凋谢，我的旧诗情也就随之而凋零。转校之后，我买到了雪莱和拜伦，买到了《女神》《九叶集》《七月集》，我学习用比较大的本子，写不押韵的所谓“诗”。
梅继续在我原来的学校求学，考入一所普通高中。期间我每周都要背着书包提前一节课离开教室，去看看她。小心地跟着她回她煤烟池那头的家。一路上，她不回头。我愤怒于她的薄情，终于不再走那条漫漫长路。后来，她随父母举家移民到一座年轻的煤炭城市。再回来，她的同学告诉我，她父亲读到了所有我托朋友转达的情诗和情书，做出了那个令我无限唏嘘的决定。
我试图用现代汉语重新写一遍《梅花绝句》，留作少年的纪念，可惜没有坚持下来。
谁呢？月夜里吹着忧伤？
呵，梅花开在雪上。
一个吹，一个听
孤零零不见人影。
这就是我梅花时代最后的余音。
说来也费解，不写旧诗了，旧书却买的更多，读的更痴迷。越是读，越是惭愧。年少轻狂，横涂竖抹，哪一句在诗词的调上？
也许就像金盆洗手的赌徒，偶尔手痒也掷一掷色子。没有唐人的才气却有唐人的脾气。高中直至大学，考试中都有拿两首七律交卷的故作惊人之举。旧诗词可能是最适合排遣孤独，标榜意气的文体。前者如失意失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心头涌起的无题，后者如酒意滂沱，大呼小叫胡言乱语时不拘小节的口占。曾经在小酒馆，喊老板娘拿餐巾纸，用记账的破钢笔笔走龙蛇。第二天醒来，纸上，自己写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这些东西，多数写在笔记本的背面，光明正大一点的，写在明信片上。去年收拾书.无意中发现两张十六开的白纸——
暑已逝,稍加衣衫.余平生爱秋,秋风来,则有无限意.
今夏苦热,每诵宋人王令"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独去游其间"之句,与人言,多不能解.唯旱虽酷,而少蚊害,坦腹卧于轩窗之下,树声如雨,信可乐也.
昔年盛夏间,于书坊得<;日记四种>;,持之归,读黄山谷<;宜州家乘>;,甚有所感.苏黄之流,素仰魏晋六朝人物,而我辈所规模者,庶几为苏黄者乎?千载之下,风流云散,萧心万种,不一而足.使山谷后我十世生,未必不临文嗟悼也,一笑.晨起无事,于阁上复检是书,读袁小修<;游居柿录>;.因想明人诗殊无佳处,而小品书札往往清新可诵.小修之病酒,亦与余颇类.余一岁之中,费酒三百余斤,胃肝俱苦,亲者为之痛.余亦知久之则西去之期不远矣.近日稍稍节之,然寂寞无趣.陋茶一壶,何如对酒而歌?噫,仰观今之天下,金钱真理,大道之行,众人皆醒而我不醉,将安以归.
中年多梦,最喜小杜,白石\定庵之诗.偶有所作,比之向日之少年说愁,自多一分感慨.略录数绝,以代鱼雁,深志秋安.
没有上下款,没署年月,不知道写给谁的一封信.我写信是不打草稿的,所以这封短信肯定是忘了发出.从"另:我与友组建水银乐队,已初见规模.中秋前夜"这一句推算,应该是1998年".所谓的"中年",其实才二十九岁.
以下是几首七言绝句，出于虚荣，去年在博客上不敢示人。现在抄下来，不枉涂鸦之题。
琴魔江海久飘零，白发三千每自惊。我与文殊同日寿，前身合是五台僧。
长忆昔年浊酒欢，几时草草供杯盘。吉他一曲镜安娜，消费春风二月寒。
三十功名半寸无，狂歌市井莫相呼。郦生寂寞千秋下，幸是高阳一酒徒。
倚竹箫心不自持，中年最喜定庵诗。吾庐又是灯深夜，风雨前头有所思。
买醉滔滔不计年，桃源无所若归田。招摇又过长安市，始信酒仙是谪仙。
一别江湖酒不醒，浮生如水感君平。夜来小坐听残雪，只有西山独自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