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已经十点多钟了。
天很热,办公室门开着。门外,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一条颇多皱摺的灰色长裤,配一件扎眼的紫红色T恤。迎着我看过去的目光,他指对门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问:
“同志,这屋的人在吗?”
我摇头说不清楚。业务本来就是各有分工的事,人家去做了什么,我不可能知道。
他谦卑地对我笑笑,掉开头去在走廊里左顾右盼起来。经常有人来机关办事,找不到人的时候,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于是埋头做自己的事。他还站在那里,也许是为了不再影响我,他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很安静地面对着那扇紧关着的门,不时不甘心地用手推一下。
“你有急事吧?”
“我来取办理病退的档案……”他转过身来,好象抓到了一点希望,凑过来立在了门口,可能意识到跟我多说什么也没用,于是尴尬地打住了话头,象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要不,你进来等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就近半坐在紧靠门口的那只沙发上,眼睛仍望着对面那扇紧关着的门。
“取档案,不用那么急吧?”我不以为然。
“我,平时没空。”他坐正了身子面对我,我发现他眼里布满了血丝。
“那么着急办病退干嘛?”
“厂子黄了十来年了,家里负担也重,早把退休办了,心里宽绰点。”
“身体不还可以吗?”我笑着说。
他伸出右手来,我心头猛地一紧:除却姆指,其余四个手指被齐齐刷刷地截去了,“工伤,五级伤残。”
“病退办完了?”我不再笑。
“没批下来,也不知道差在哪儿,唉,钱白花了,又是好几百。”
“办这个要花钱吗?”
“啥不花钱啊,手续,人情啥的。”他无奈叹息。
“你靠什么生活?”
“打工,只要给钱,不嫌我手有毛病,我啥都干。”
“也是,为了老婆孩子也得挣钱啊。”我能理解。
“孩子倒不操心,是丫头,都结婚了,好坏自己过吧,主要是,我老婆,”他眼里的血丝似乎一下子更红了,“她肝癌,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气氛凝固了一会,有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没出去治治吗,听说这病,也有治好的。”我轻声说。
“去年花了十来万块,现在眼看着就不行了。我跟她说了,咱们夫妻一场,我也算尽到心情,够意思了。”
我鼻子发酸,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他忙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改进门时的掬礼,亲近地看着我:
“就咱哥俩说话,我叫你兄弟行不?”
“那咋不行,我比你小十来岁呢。”
他眼睛闪着光,从怀里掏出一盒“黄果树”烟,麻利地打开包装,递一棵过来。我也没推辞,抓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因为吸得太猛,喉管被辛辣狠狠地扎了一下,咳出声来。
他随后也点着了一棵,大口的吞吐着,让整张脸孔都弥漫在烟雾中:
“大哥没用啊......,我就寻思着,等她走了,我也就省心了,啥也不想了,办了病退,这几百块钱够我吃喝了,我没事也出来走走,享受享受……”他故作轻松地说,脸上挤着笑,眼角却有点湿。
“你没找找人吗,可以去朝阳劳动局去咨询一下。”我慌忙打断他。
“我去找,你嫂子就没人照顾了。再说,万一那边管事的人也不在呢?万一人家不愿意理我呢?就算人家理我了,说的那些政策我也听不懂,两句就能把我顶回来。不还是白去吗?”他说。
“朝阳有亲戚吗?最好是当官的,帮你问一下,比你跑一百趟都强。”
他摇摇头,“象我这样的人……,咳,明年再说吧。”
我没再说话,抄起电话给对门刘科长打通了手机。他在政府开会,也不知道啥时候散。
“看来,这回只能让你白跑了。”等了这么长时间,他档案还是没取回去,不知道为啥,我有点不安。
“没事没事,你们当干部的,工作忙,事也多,经常不在家,我知道。”他居然一点也不抱怨。
“嫂子等你就早点回去吧,明天早点来,早上人一般都在。”我说。
“早上不行,家在冠山呢,那边在修路,不好走,还有你嫂子,就是早上事多……”
我想了想,“那这样吧,把你的电话留给我,档案我替你取出来,然后给你打电话。不过,档案在我手里,你放心吗?”
“放心,放心,兄弟,你是好人,自打你让我进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谢谢你,好人啊......”
感激地与我握手道别,用那只只有一根手指的手掌。他的手粗糙而温热,让我有种莫名的震撼。
他走了好久,我仍在发呆。
与他残缺的手相比,我的手纤长细腻,指掌了然。我问自己:我真的是一个好人吗?
突然,我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