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除夕夜。
“慕容！，你在那边可好？”我对着空中的慕容说。慕容微笑着点点头。我又说：“你别担心依涵母女俩个，她们也很好的！现在她娘俩儿在后院做年夜饭呢。对了，你看看我这段《空城计》有进步没有？”于是我拉开了架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突然空中盛开了多彩的礼花，眩目得使我睁不开眼，待烟花尽后，慕容不见了，“慕容，慕容，，，”
第一次见到慕容是在1936年的小年那天，我正在孔庙的庙会上闲逛，发现一群人中传出了京剧的唱腔，我挤进去一看，是一眉清目秀的小伙儿正在清唱“四郎探母”，居然有板有眼，显得甚有功底。还有一大眼睛的姑娘在收钱，待那小伙儿唱完，众人散去后，我上前攀谈才知道，他们是南京人，他叫慕容枫，与那姑娘才来北京两天，还没有安身之处。我就讲，反正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也没有用，你们可以先到我那里安顿下来，等你们生活好转后，可以再给我房租的，就这样他们住进了我家的后院。熟悉后才知道他们从前是南京一戏班子的，他是孤儿，四岁就被班主收养教他京剧，由于他练功刻苦勤奋，因而十多岁就在当地已有些名气的，那姑娘比他小一岁，是班主的女儿，与他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因为班主坚决反对，并且马上就要把女儿嫁入一富人家做小时，他二人就私奔北京来了。
我家是二进的四合大院，在我曾祖父为官时就有了。现在我那从不离身的两件宝贝：金胎珐琅彩的鼻烟壶与和田的翡翠扳指，就是道光帝赐予我曾祖父的。而我的父亲当年在直隶总督裕禄手下为官，可是因为对洋兵我父亲是坚决的主剿派，所以在那年的年末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后，慈禧迫于洋人的压力把荣禄，我父亲等一干主剿派杀害了。等我出生后，父亲已经没了的，家境也渐而败落，十五岁时母亲也去世了。
1949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慕容也迎来了事业与生活的双丰收，他在中央戏校毕业后留校任教，并且他那可爱的女儿依涵也出生了。在戏校期间他还得到了程砚秋，荀慧生等大师的指点，并在59年与梅兰芳，俞振飞，言慧珠等人一起合演了彩色戏曲片《游园惊梦》。`
幸福快乐随着依涵的长大在四合院中滋长，她十六岁考进了戏校学习京剧。可是这平静温馨的生活却在66年的6月1日被打破了。林彪，康生炮制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发表了，首先就在文艺界上空笼罩了一片阴霾，之后蔓延到各界。当然慕容也没有幸免，真正的恶梦是在68年的8月23日，那天上午荀慧生，慕容等一大批戏曲界的“牛鬼蛇神”被押到孔庙的市京剧团批斗，下午文联的老舍等也被押到这里，批斗升级了！那以后慕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了消息。直到一个多月后，才被告知：慕容枫已经“畏罪自杀”。
断肠人懒开流泪眼，生离死别，
万唤千呼不能回言，慕容哇！！！
“慕容，慕容，，，”我正喊间，发现依涵拉我，叫我去吃饭。“依涵，你看到你爸爸没有？”“说什么呢，刘爷爷？您真实糊涂呀！”吃过年夜饭，我似乎喝多了，自打慕容走后，我还从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呢。头晕得厉害，只记得非让依涵听我唱《打渔杀家》：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
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
桂英儿捧茶为父解渴。
2003年除夕夜。
我在电视机前看着春节晚会上我的学生表演的京剧联唱，我的眼睛逐渐湿润了，又想起了那比亲人还亲的刘爷爷和敬爱的爸爸，，，
自我记事起，刘爷爷就陪我玩耍，教我学戏，接送我上学。那时最喜欢爷爷的那别人摸不得，碰不得的两个宝贝疙瘩：鼻烟壶和扳指。但是妈妈一看到我玩爷爷的那两样宝贝，就立刻严厉的说：“依涵，放下！”可爷爷总是笑着摆摆手说：“没事，没事的。”等我大些才知道，那两宝贝与这四合院是刘爷爷祖上剩到他手里仅有的东西了。
早年刘爷爷家是官宦人家的，他是遗腹子，十多岁又没有了母亲。他没什么本领与手艺，又一生未娶，是属于游手好闲的吧，没有钱花就典卖家当，可是就是喜欢京剧，还是京城一名票呢。正是由于京剧才认识的我父母，并把当年窘迫的他们安顿在这里，后来无论我父母怎么的要给他房租，他也不要。母亲有我后就不出去唱了，而受家人的熏陶，我很小就会唱《女起解》，《白蛇传》，《西厢记》等的。
四合院里面种着不少的丁香，白玉兰，桑树，槐树等，还栽着茉莉花，绿梅，夜来香等花朵。每到初夏，满园的姹紫嫣红，馥郁芳香。其时，常在饭后，一家人围坐在花前树下，拉弦唱吟，整个四合院就充满了欢声笑语，亲情温馨。
66年的儿童节那天，我们戏校组织我们这些学生去公园等地为孩子们义演，所以我回家晚了点。可一进院看到刘爷爷与父亲的脸上表情严峻，气氛凝重，我心里就感觉要有大事情发生了。果然两天后，戏校停课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先揪出的是荀慧生老师，然后是父亲。那时白天他们都要去“牛棚”集中，晚上还可以回家的。哪知道8月末的一天早晨父亲被揪走后，竟然是与我们的永别呀！
送走父亲的那天晚上，爷爷喝醉了，老是一遍遍的重复：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
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那以后，家里的生活每况愈下。爷爷开始还借酒消愁的，后来知道了家的据紧，就不再喝酒了。他常常独坐在树下，喃喃自语。到了68年的腊月二十三那天，虽然已很是拮据，可妈妈却也做出了四样别致的素菜，还特地为爷爷准备了一壶白酒，可爷爷并没有喝多少。第二天爷爷很早就出去了，一连几天都是那样。等到了二十九的下午爷爷带回了好多好多的年货，不仅有鸡鱼，烤鸭，还有我最喜欢吃的牛街的糕点的。妈妈诧异的问他，他却只是说：“过年了，过年了吗。”
三十晚上我帮妈妈包完饺子，去前院叫爷爷，却看他正对着天空喊着我父亲的名字，我拉了拉他，他竟然问我看到我父亲没有？看来爷爷是有些糊涂的了。吃年夜饭时，爷爷喝了不少酒，似乎很是兴奋，饭后居然还唱起了《打渔杀家》。
大年初一早晨，我去他房间看他，发现他穿着整齐的衣服，面带微笑地躺在床上，我还以为他又是象我小时候逗我一样的，就上前推了推他：“爷爷，爷爷，，爷爷，，，”可是刘爷爷却再也不能回答我了，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了。妈妈在收拾爷爷的遗物时，发现他那心爱的鼻烟壶不见了，我们这才明白他买年货的钱是那里来的了。
1977年初，我又回到了戏校去教书育人。妈妈的心境也逐渐好转，却多了一嗜好：逛古玩市场。终于在86年了却了她的心愿，发现并买回了爷爷的那个金胎珐琅彩的鼻烟壶，如今它与那扳指一起供放在前院西厢房的爷爷的像前。
看完了2003年的晚会，我信步来到前院的那棵大白玉兰前，仰望着空中绚丽多彩的礼花，默默地告慰：刘爷爷，爸爸，您们可以安息了。因为现在我们的世界又充满了爱，而有爱的地方，就是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