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
不对,是“走过来是七步,走回去也是七步。”
不对,应该是“走过去是七步,走回来也是七步。”
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原句是怎样写的了。
“规规矩矩地、挺直身子坐着,两手扶膝,两眼呆呆地凝望着佩切克宫候审室发黄的墙壁,望得眼睛发花……”
是绞刑架下的报告,是形容监狱,是伏契克【注 A】写的,是篇课文……
上铺的老白没了动静,想必早已进入了梦乡,从后贝加尔上车就喝,他也就二两的量。哈尔滨红肠,拌黄瓜西红柿,花生米;对座的俄罗斯老人拿出他的熏鱼和腌汲辣椒,一桌丰盛的中俄大餐。喝了我们一杯“榆树”后老人也睡了。
“契卡,契卡”, “契卡,契卡” ……火车在“卡”的二声和三声的交替中缓慢的移动着,单调而乏味……
今个一大早,我和老白一起从公路口岸乘小客过的境。这个团共十几个人,过了境就散了。小客把我俩带到中国市场就不再前去,他要卸下夹带的私货,晚上返回中国。我们搬下八个大包,老白一人去找车。这次走的是旅游团,按规定十几人一张单子,去哪要统一行动,虽说我们俩有一附件,但严格的说不好使。【注 B】这一路都是是非之地不便久留,遇上一个警察就够我俩喝一壶的。
俄罗斯的三月还很冷,尤其是在西伯利亚。我戴好口罩系上羽绒服的风斗拉链,又缠上大围脖,只留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好在天冷,直到上了拉达,一个警察也没出现,吓坏了。
那司机是拉过境客的老手,市场到车站外墙不过一里路,却狠敲了我们一笔。老白晃晃头说:“在这我们是外国人。”真经典。
水泥板的围墙留了一个缺口,我俩前后各一大旅行包跨在右肩,小包斜跨再左肩拎着余下的编织袋,一脚深一脚浅连拖带拽过了三排铁轨才走上站台。
后贝加尔站是个小站,每天只有一两趟列车去赤塔其中一趟还是国际列。站房有五十多米长,没啥特色。钻进站刚想坐下,老白又把我拽了起来,将几个包拖到一大柱子后边藏起来,只背随身包坐在了大厅里。
老白趴在我耳边小声说:“注意包!别让人给顺了,我去买票。”
这儿的警察贼精,看你拿的包多是不会放过你的。只有小包定是常客,便很少检查。
老白不愧是俄国通,笑眯眯地拿着两张票回来了。
“真万幸,今天没赶上大团,票好整。”
“有座吗?”我有些担心。
“老外了不是。老毛子的车,没座不卖票。”
不敢四下溜达,不敢大声讲话,警察路过要显得若无其事,紧张漫长的等待呀。终于车来了。万幸没人注意我们。俄罗斯的火车不检票,列车员说了算。车票上只标几车箱,列车员再告诉你号。我们的这一下铺也是送了一个电动娃娃得到的。
俄罗斯的列车哪怕是跑支线的都非常好,全是二战后德国赔偿的车体。八个大包瞬间没了踪影,真宽敞。
“契卡,契卡” ……“警察,警察” ……契卡是全俄肃反委员会不是警察呀!有人在推我,警察!
我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朦胧中看到的是一笑脸警察。不,哦,我看清了是对座的笑着的老人。
“什么事?”我用俄语问。
他说了好长一大段话,但我没懂,最后学了一声打鼾我才恍然大悟。“对不起,对不起。“我忙道歉。真没办法,我的鼾声压过了“契卡,契卡”的火车声了。
窗外一个个闪过的线杆,将远处的美景隔成一幅幅美丽的画面。天色渐暗,荒原变成了酱紫色,在深灰色的云相衬下,天际的一丝金黄,变成桔黄,桔红,慢慢的减弱消失,天地拼合在一起。除了闪过的昏暗的灯光外只有“契卡,契卡”声在提醒我列车还在前进,前方就是赤塔了。
-------赤塔站前广场
老白在国内就告诫我,赤塔有踩包的。
“什么叫踩包?”
“就是鲜族帮,收过路费。”
边贸刚一开始从国内来了很多人,他们和我一样,想来这淘金。朝鲜族中有些不良分子,有的在国内就不是什么好饼,在这个中转地拉帮结伙专门抢往来的中国人。他们重金贿赂警察,在车站说了算,不留买路钱就别想走。
我们半夜到达。老白不让出站,提心吊胆的随大流走向站台的东端一三层楼的旅馆。在这我们不仅仅要应付警察还要小心那些踩包的国人。
黑暗中我不小心拌了一跤,
“他娘的什么鬼地方!”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趴在窗前探究这陌生的国度。站台上没人,也没警察。站台那一头有一木制天桥,一排排铁轨延伸到河边,彰显着昔日军事重镇的辉煌。那轨道上承载过多少历史,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曾走过;苏军二战出兵东北曾走过;北京展览的珍宝岛缴获的苏军坦克也是经这里运过的,它是历史的证人。
我从边门溜到广场上,那是几路公交的终点,车上没几个人。我买了点黄瓜和西红柿不敢久留,不为了补充维生素是不能冒这个险的。
“契卡,契卡” ……
一辆车左右颠簸着疾驶而过。是什么车,吉普,甲壳虫;还是吉姆,林肯?几个卫兵押送?赵尚志【注 G】穿什么大衣,是羊皮的吗?街上有昏暗的灯光,灯罩锈蚀了北风一吹发出“叮铛叮铛”的响声。是边防军还是“契卡”抓的人,是关在车站旁的兵营还是那个监狱……
一天在不着边际的梦中度过了。
天刚擦黑,我躲在候车室落地窗外的阴影中窥测着。几个警察靠在大门那边的候车室小卖部前喝着冒热气的咖啡,不时传来笑声。靠站台这边大厅里几个中国小贩在哀求着什么?我换了一个角度,一张东方人的面孔出现了。小眼睛,高高的颧骨,土耳其黑皮大衣。一只穿黑军用皮靴的脚踩在小贩的彩条包上。踩包!我不敢再看溜回旅店。
“我刚看见了!”
“没事”
老白很冷静,
“上车时人多,他们顾不过来。”
可我还是怕,内衣都湿透了。
列车推了进来,列车员打开车门。我俩使出吃奶的劲冲出旅馆,这艰难的百多米呀!连头都没敢回。
坐在包厢的座位上腿有些发软,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我诅咒你“鲜族帮”。
--伊尔库茨克站
车过乌兰乌德,驶向贝加尔湖。混交林用它自己的魅力迎接我们。黑色的松树中加杂着白桦,厚厚的积雪压弯了的树枝在风中摇摆着,像着白连衣裙阿诺多姿的少女在欢迎我们。
躲过一劫现在才有心情领略美丽的俄罗斯。
“契卡,契卡” ……,“契卡,契卡” ……。
几个肃反人员压着高尔察克【注 D】走在空旷黑暗的伊尔库茨克的大街上,远处不断传来密集的枪声,安加拉河的一个冰窟前高尔察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白色的内衣,白色的衬裤。
“蒙上眼睛吗?”
“不。”
停了一回他问:“能吸根烟吗?”
“可以。”
最后一缕青烟飘向了天际。
“呯”枪响了,即将熄灭的烟头划了一个极优美的曲线和他一起沉入深蓝色的安加拉河中,沉入黑暗中。那划过的曲线是红色的。
“契卡,契卡” ……,“契卡,契卡” ……。
伊尔库茨克半夜时分到了。车停在第一站台,下车的人不太多。我俩不敢走正门,跌跌撞撞的另辟蹊径,走向东侧的小门。已经可以看到站前广场停靠的出租车了,离解脱一步之遥,但当我还在暗自庆幸时,一个熟悉的长长的在白雪映衬下极清晰的影子晃到我们的脚前。这一路的梦应验了,“契卡”,警察。
这不是赵尚志呆过的监室,也不是高尔察克蹲过的牢房,是间普通的警局值班室,只是小些。
“走过来是七步,走回去也是七步”,我又想起了伏契卡。
墙上的油漆有些斑驳,灯瓦数不大。早已有几个同胞落网,小屋除了通道堆满了包。
里间摆一张小桌,一盏灯离桌面很近,除去那张挂着一丝讥讽微笑的面孔和桌面外,一切都处在阴影中。
“护照,”
“签证,”
老白满脑子流汗,忙着上烟点火,证件摆了一桌。
“罚款!要么没收护照,明天去警局取!”那班头还是挂着那张红白相间的笑脸说。
我在一旁搭不上话,有些急,是内逼太急。几天都是坐车,吃,喝,少运动。这一阵忙活腹中的美味迅速通过胃,运动到大肠的终点。我坐立不安了。
“厕所,厕所在哪?”
我用仅会的几句俄语急促的问道。那警官听后竟笑出了眼泪,他指指门后。他大概想都这时候了还掂心上厕所!
谁遭罪谁知道,管它呢。
瞬间感觉舒服多了。
只是蹲间太小,有左右没长短,将就吧。
没啥急事,脑子到清晰了。我从缝制在内裤的口袋中抽出一张美元。团好,拉了一下下水链。
“老白咋样啦?”
我搭讪着凑过去吧那一团塞在他手心里,好在这一切都在黑暗中。真黑呀。
这幅灵丹妙药,疗效甚佳。形势急剧逆转,“下不为例,注意证件。”谁知那班头还说了些啥,我只顾收拾包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哥们!给了多少,道勒还是卢布……”身后留下一片询问声。
我有些饿,倒空的肚子在抗议。
跳上一辆伏尔加,向黑暗之中驶去。
那房间没有七步,也就五步吧,我还在想。一场惊梦!
安加拉河上
【注 A】 伏契克是捷克劳动人民的忠诚儿子、捷共中央委员。由于叛徒的出卖,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伏契克在布拉格被捕了。著有《绞刑架下的报告》
【注 B】 俄护照管理很严,尤其是边贸开始后,有修鞋匠持处级公照在俄常年逗留的。后来加强了管理,不许发散团,违规者拘留交齐伙食费机票费后遣送回国。况初去探俄,必偷带外币抓住是要全部没收的。
【注 C】 赵尚志,抗日名将。1938年1月4日在俄被日特务机构设陷,为俄边防军抓扑,错扣赤塔一年有余,斯大林见信后,当即作出重要批示,要求远东苏军马上开释赵尚志及随他一起蒙冤的中国抗联战士。
【注 D】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身为波罗的海舰队军官的高尔察克阻止了德军向彼得格勒的进攻。1916年,他又被晋升为海军中将,并出任黑海舰队司令。1919年3月4日,高尔察克率领40万被英法日干涉军武装起来的白卫军,在长达2000多公里的东方战线上向苏维埃共和国猖狂进犯,一度占领了西伯利亚、乌拉尔和伏尔加河一带。4月28日,苏俄红军展开反攻,白卫军节节溃败。12月19日,高尔察克的专列抵达伊尔库茨克,但这里已被起义的工农兵占领,政权转移到社会革命党孟什维克主持的“政治中心”手上。为了活命,护送高尔察克的法国将军将他交给了“政治中心”。1920年1月,高尔察克被转交给布尔什维克伊尔库茨克革命委员会,由莫斯科“契卡”(全俄肃反委员会)主持的革命法庭对他进行审判。2月5日,莫斯科批准了法庭对高尔察克的死刑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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