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曾随姥姥看过一次黄雀抽签,那情景,清晰而又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被黄雀衔来的薄薄的纸片上,描画着一位愁容惨淡的妇人,挎着沉重的包袱,形单影只,犹豫观望,欲走又停。算命的说,那就是姥姥的命,走又走不了,放又放不下。姥姥当时长叹一声,那声叹息,悠长而又悲怆,犹如一曲幽怨的曲子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打了个旋又飞走了,我虽然不知就里,却觉得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来的难过,便抱着姥姥的大腿,伤心地呜咽起来。如今隔着近半个世纪的时光,我似乎仍然听得见姥姥那声长叹中蕴含着的无奈和悲凉。
其实,姥姥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幼年时,父母曾经把我过继给伯母,姥姥就是我伯母的亲娘。伯母九岁便来到我家做了童养媳。姥姥只有伯母这一颗独苗,丈夫故去之后,便只身来投奔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我来到伯母身边,也就成了姥姥的外孙女。姥姥疼我,宠我,几乎到了盲目放纵的程度,惯得那时候的我,刁蛮成性,一句不合,便躺到地上打滚撒泼,任谁也哄不起来。说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我或许只敢在两个人面前使性子,一个是我的爱人,一个就是我的这位姥姥。
在姥姥身边的日子,是清寒的,也是自在和温暖的。在绵绵的细雨滋润着我故乡那朴素的小山村的日子里,在白白的雪花飘飘洒洒点染着山川沟壑的时候,躺在我伯母温润的土炕上,躲在姥姥暖暖的怀抱里,伴着针尖穿过粗布的“丝丝”声,瞧着姥姥的长烟袋飘起的袅袅轻烟,看着姥姥和伯母飞针走线缝着那似乎永远也缝补不完的针线活,听着姥姥和伯母或轻声细语或粗声大嗓的唠着的家长里短,我的小心眼里觉得那样泰然而安适,常常不知不觉坠入甜甜的梦乡。
姥姥出生在一个贫无立锥之地的穷苦人家,幼年就被父母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婆家境遇并不比娘家强多少。丈夫又愚钝而懒惰,极不要强。后来这个男人竟索性离家出走,遗妻弃女,进了教会办的养生堂,最终死在了那里。姥姥带着幼小的伯母在苦难的人间奔波,靠一双粗壮的大手,或替人家做针线或打短工维持着母女半饥半饱的生活。提起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姥姥常常发出慨叹:“人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你姥爷那死鬼,哎……”姥姥说不下去,便拾起那管长杆烟袋,往亮晶晶的铜烟袋锅里装上一袋烟,狠劲地抽一口,舒出一腔闷气。
姥姥这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恐怕就是住在我伯母家里的时光。我伯母人长得娇小玲珑,整天病兮兮的,家里的大事小情全是姥姥操持。姥姥炕上剪子炕下笤帚,打狗,撵鸡,喂猪,下地,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却精神头十足,一双从未裹过的天足走起路来震的大地“咚咚”直响,一张微黑的脸上常浮着知足的笑容。记得那时候伯父曾经给姥姥买过一双半高腰的胶皮水鞋,姥姥骄傲的穿起这双鞋,不分晴天雨天走东家串西家,甚至还借给村里人走过亲戚。
可惜这样快乐的时光在姥姥的生命里实在太短了,我四岁那年,身体一直不好的伯母终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成年后我常想,最令伯母放不下心闭不上眼的大概就是她那可怜的亲娘——我的姥姥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姥姥的悲哀是令人心碎的,否则不会在我那样幼小的心灵中刻下那般难忘的印痕。
至今我仍朦朦胧胧的记得,当人们七手八脚要把伯母的遗体装进紫红色的棺材的时刻,姥姥抱着伯母的遗体死活不放,呼天抢地,哀哀欲绝。伯母死后就埋在村边的荒山上,姥姥不管白天黑夜,无论下雨阴天,只要想起她的闺女,就跑到伯母的坟前,边哭边数叨:“我这命啊,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啊!”记得正是深秋,荒草萋萋,寒鸦阵阵,姥姥趴在伯母的孤坟上,哭得肝肠寸断,那么无助那么凄凉,幼小的我跟在姥姥的身后呜咽不止,泪水一滴滴的洒在伯母的土坟上。许多年后,读马致远的《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常常浮现起当年随姥姥哭坟的情景,虽然时隔多年,我的心依然像被雨丝浇湿的春衫,沉甸甸湿漉漉的。
伯母死了,我们那个清寒但是却温馨的家也风流云散。我走进城市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我的伯父不久便迎进了新的主妇,姥姥和伯父的新妇处不来,先是自己一个人过,而后便孑然一身,挎着包袱,这个侄女家住几个月,那位外甥家呆半年。来到我家时,依旧宠我惯我,把我看成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73岁那年,孤苦伶仃的姥姥倒在一位远方外甥的土炕上,便再也没有起来。
幼年时,坐在伯母的院子里,数点着满天繁星,姥姥曾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啊!”而今,我遥望寥廓的星空,常常想,姥姥,这或明或暗的美丽星星中,哪一颗是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