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二十几年,婆婆不知我长得丑俊,听丈夫说,自一九七四年起,婆母的眼睛就再没看见过光明。 婚后不久,我在照片上一睹婆母年轻时的风采,只见身着碎花旗袍的婆婆,玲珑有致,十分秀气,一双眼睛尤其动人。是什么使婆婆那双原本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婆婆的故事是悲凉的,但是故事的起始却像一曲悠扬的唢呐曲,高亢,激越,凄婉中还飘散着几分离奇。 婆婆本是江南女子,她的生父早逝,继父在湖南长沙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铺子。当公公作为解放大军的一名战士开进长沙的时候,年方二八的婆婆,正甩着油黑的长辫子,出现在街头迎接大军进城的腰鼓队里。 一个偶然的机会,婆婆和公公相识了。来自东北乡下的公公个子不高,肤色很黑,罕言寡语。可那身草绿色的军装却使他平添了几分英气,解放大军的光环,更使公公在婆婆的眼中,恍如而今少男少女们追逐的明星一样。但是,以身相许,嫁给这个人,婆婆还没有认真想过。是婆婆的母亲的偏激、粗暴和无理干涉,从反面加快了这对年轻人感情的融合,也使性格刚烈的婆婆爆发了空前激烈的反抗。这时候,公公已经复员,回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十八岁的婆婆,一位生于殷实之家,象花一样娇嫩的南国姑娘,居然背母私奔,一个人追到了陌生而偏僻的北方乡下,做了公公——一位东北农民的新娘。 住进从未见过的茅草屋,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婆婆曾有过短暂的新奇和兴奋,但是,很快这一切就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消散了,破灭了。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孤独凄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涯,粗涩难咽的高粱米粥和玉米面饼子,脚冻得象猫咬一样的严寒气候,一天到晚絮絮叨叨的婆婆,老是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妯娌们,这一切,是年轻的婆母所始料不及的,而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公公的变化。脱掉军装的公公,仿佛一夜风雨洗去了油彩的泥塑,老实得近乎卑微,忠厚得有些窝囊。在精明而又刁蛮的母亲面前,他无力保护自己年轻的妻子,整天唯唯诺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他挥来喝去,在任何事情面前,他都没有一句理直气壮的话,拿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主意。婆婆的心凉了,思乡之情也象绵绵的柳絮,挥之不去。睡梦里,她回到了清洌的湘江边,回到了熟悉的乡音中,回到了亲切的腊肉苦瓜的世界,她想家,想得好苦哇! 如同来时那样突然,婆婆的走也很决绝,面对着一家人的挽留和公公的苦苦央告,婆婆的心象铁石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化,但是,在即将登上南去火车的那一瞬间,婆婆忽然觉得肚子里象被谁轻轻的挠了一下,那是还在娘腹中的我丈夫对他母亲的挽留。人们说,湘女多情,我婆婆犹甚。那一刻,婆婆流泪了,她想起了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她爱自己的孩子,那可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啊,她怎么忍心让这个小人芽芽一出世就面临一个残缺的家,就再也见不到生身之父呢?泪眼婆娑的婆婆,肝肠寸断的婆婆,去留两难的婆婆啊,擦把泪,长叹一声,对跟在身后默默垂泪的公公抛下一句话:“别哭了,我留下跟你过日子。”欣喜若狂的公公,第一次违背了自己母亲的意志,不再做“三十亩地一头牛”的小农之梦,遵照婆婆的心愿,进城做了工人。 婆婆留在了北方,但是她的心里并不快活。公公懦弱依旧,对家里百事不问,即使天塌下来,也得婆婆用柔弱的肩膀一个人承担。孩子一个个的降生,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婆婆象张开翅膀的老母鸡,尽力呵护着自己的儿女。丈夫已经让她心灰意冷,孩子就是支撑她挺下来的唯一支柱。让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不受人欺负,成了婆婆人生的第一要义。婆婆做过临时工,捡过煤核,在黑市胆战心惊地买过粮食,为了孩子下乡能有个照顾放弃自尊心去给工宣队送过礼。她学会了做地道的东北大酱,腌北方风味的酸菜,给一家人做笨重的棉衣棉鞋,用夹杂着南方口音的粗话跟欺负她孩子的人声嘶力竭地吵架。 谁说岁月无痕?艰难的生活一点点地洗去了婆婆的秀丽容颜,剥尽了婆婆的浪漫情怀,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又无情地夺去了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婆婆眼睛失明的直接原因是公公失手碰掉的广播喇叭砸在正坐月子的婆婆头上,导致视神经发炎。间接原因则是,困窘的家境使婆婆舍不得也拿不出充裕的钱替自己治病,而不如意的生活又令她眉头长锁,无名之火时时煎熬着她的心灵,锈蚀着她的神经,也烧灼着、毁掉了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当再也见不到儿女们可爱的脸庞时,婆婆曾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她心如刀搅万念俱灰,只有一个念头,没了眼睛,她活着还有什么用?是孩子们的哀哀哭泣、声声呼唤,甦醒了婆婆的强烈母性:“我走了,孩子们怎么办?”象屡遭雷击的松柏,带着满身创伤,婆婆抖擞精神再次挺立起来。她以惊人的意志,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学会了在黑暗中摸索着切菜煮饭、织毛衣、洗衣服、收拾房间、料理家务。有一次,她思乡心切,甚至指导女儿在阳台上薰出了口味纯正的腊鱼、腊肉。孩子永远是她心中描不完的画,写不尽的诗,听不厌的歌,她不仅带大了自己的五个儿女,还把慈爱播撒到第三代——她的孩子的孩子们身上,她的四个外孙中,就有三位是出生才几个月便送到她身边,由她推干就湿、喂水喂饭、擦屎把尿、洗衣浆裳一手带大的。如今,她最小的外孙还留在她的身边。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婆婆留在北方整整半个世纪,时光老人不动声色的把当年天真烂漫的南国少女雕刻成为饱经沧桑的北方老妇,谈起往事,婆婆的语气已经十分平和冲淡,只有那双已经看不见什么的眼睛偶尔还闪出几滴泪光,仿佛灰烬中未燃尽的火星的点点余辉。 啊,家山如梦,往事如烟。 (写于2002年)
附:
悼 辞
2003年3月19日12时46分,我们亲爱的母亲在与死神进行了四天四夜的顽强抗争之后,终于无力回天,心脏停止了跳动,享年69春。
母亲1935年11月18日生于湖南常德,幼年丧父。抗战期间,年幼的母亲,跟随外祖母流亡湘赣桂滇黔川等省,颠沛流离,甘苦倍尝。
湖南长沙解放,母亲正值芳龄,偶遇时为解放军战士的父亲,便不顾家长的激烈反对,从湖南长沙远嫁到东北乡下。
母亲入史门之后,自尊刚烈,历尽艰辛,节衣缩食,自奉甚俭,慈爱远播。不仅在困苦的条件下抚养了一子四女,还惠及第三代,外孙们都得到过外祖母无微不至的抚爱。
母亲容貌秀丽,酷爱清洁,聪颖异常,记忆超群。然命运坎坷,造化弄人。自1972年患眼疾失明之后,母亲在黑暗中摸索了30多年,生活的磨难越见母亲的刚强,她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不仅生活自理,而且还千方百计为子女操心劳力,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母亲为人正直,机敏过人,处事果断,知书达理,惜老怜贫。不仅得到子女的异常敬重,凡是接触到她的人无不感受到她人格的魅力,忘不了她尽其所能所施与的慈爱。
母亲走了,我们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音容笑貌,再也听不到母亲的言谈话语,从此仙凡隔路,阴阳两界,每念及此,肝肠寸断,个中痛楚非语言所能表达。
母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万贯家财,但她老人家留下的精神财富,将使我们终生受用无穷,母亲您放心吧,我们一定谨遵您的教诲,诚实做人,本分做事,兄妹团结,家庭和睦,孝敬父亲。
母亲,您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伟大的母亲,假如有来生,我们还愿作您的儿女。
亲爱的妈妈,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