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姑，是我大奶的次女，也堪称她的次等之女。
二姑姊妹三个，大姑俊秀聪颖，小姑乖巧伶俐。三姊妹站到一起，那姐俩水葱似的，惹人怜爱，二姑本来天生不俊，越发显得脸长
,眼小
,皮黑，生生让姐姐妹妹比得更不成个样子了。何况我大奶心中还有一段隐痛，大奶生于富裕之家，年轻时长得柳腰细眉，是远近闻名的俊闺女，却生生被长她近
25岁的大爷以欺瞒手段骗进了门，对这桩婚事，大奶虽认命从一而终，但心里却总不乏委屈痛楚之情。而长相丑，酷似大爷，性格憨，又不如大爷精明的二姑，便常常充当了大爷的替罪之人，很难得大奶的欢心，轻则受到呵斥，重则遭到打骂。而大爷呢，也许是对娇小妻子的愧疚之情娇宠之意，对酷似自己的二姑竟从不肯遮护一二，反倒是下手极狠，常常没来由的使用抽牲口的皮鞭抽打二姑，二姑的讨饶声、求助声凄厉哀婉，常常和村里黄昏时袅袅升起的炊烟搅在一起，让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二姑是大奶最听话最孝顺的女儿，姐妹三个中，她相貌最丑，个子最高，挑水打柴，上山种地，跟小牛犊似的，干活从不惜力气，家里拿她当男孩使唤，她也乐呵呵的从不退避。上罢小学三年级便辍学到生产队干活，因为实诚，肯下力气，还被推举做了队里的妇女队长，清晨，常常听到二姑清脆的召唤声：“妇女们下地了。”接着便是一阵响亮的歌唱声：“东山出日头，金光照九州……”这首在大跃进中曾风行一时的歌儿，是二姑在小学课堂上学会的，她几乎唱了一辈子，也许在清脆的歌声中她才能回到她短暂却快乐的校园，回到没有父母恼人打骂声的温暖的世界里。
19岁那年，起于媒妁之言，二姑与邻村的一个长她
8岁的小伙子谈婚论嫁，实心眼的二姑不晓得竭尽全力保护自己千金难买的女儿之身，竟然未婚先孕，那年头，女孩婚前失身，是奇耻大辱，背负着道德沦丧的罪名，有的人一辈子都被人数数点点，走不出痛苦耻辱的阴影。出了这档子事，人家做父母的都千方百计帮女儿遮掩，可已经寡居的大奶心却硬得令人不可思议，她丝毫不顾及女儿的体面，依旧狠心的逼要彩礼，说好
800元，差一分一毫也不让二姑走进婆家门。上世纪
60年代中期的
800元，对于普通农家无异于天文数字。二姑父家为了成全这门婚事，为了让可怜的二姑早日成为明媒正娶的新媳妇，倾尽全力，把圈里还没出栏的猪，炕上正铺着的炕席，甚至连做饭的大锅都拔起来顶了聘礼，身怀六甲的二姑才得以灰头土脑的走进婆家。据说，二姑上婚车时，大腹便便，周围人的嘲弄嬉笑声、窃窃私语声甚至压过了婚礼的喜庆之声。我无法想象那时的二姑是以怎样委屈、痛苦、尴尬、耻辱的心情走出娘家大门，走出生她养她的小山村的。那珍贵的女儿泪啊，犹如晶莹的珍珠，一串串的滴进她脚下黄褐色的泥土中，可是它能够平复二姑满心的委屈、痛苦，洗却二姑满身的肮脏和污垢么？
二姑的婚事将婆家近乎洗劫一空，婚后不久又生下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显然，这样的媳妇很难得到婆家的喜欢。二姑低眉顺目憋憋屈屈的过了不到两个月的大家族生活，便被婆婆以分家之名赶出了家门。
三口之家，赤手空拳，房无一间，婆婆只给了两只碗两双筷子，却分了一身的债务。那一瞬间，二姑真的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在借住的一间简陋的偏厦里，二姑和二姑夫泪眼相向，撑起了他们的小家。
好在从小吃苦的二姑，对于苦难有着出奇的承受力。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头，勤劳的二姑，能干的二姑夫，真像两只燕子，一口口的絮窝，一嘴嘴的叼食，竟然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还请了饥荒，还盖起了四间房子。二姑的日子艰难紧巴到什么程度，让人难以想象，我只是依稀记得，二姑的大女儿不过
1岁多的时候，她曾经带着孩子到我家串门，小丫头黑黑瘦瘦的，只有那双黑亮亮的眼睛，显示出些许小孩子的活泼。我母亲给买了斤城里孩子常见的饼干，小丫头竟然哭着喊着不敢接，直到二姑先吃了一块饼干，孩子才敢送到嘴里，而且一吃就没个够。众人不解，二姑解释说，这孩子下生以来就没吃过也没见过这玩意。从这块饼干上，可以想见二姑家的生活有多么拮据和艰难，二姑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节省又多有算计。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最熬煎二姑的并不是经济上的困苦，而是中国人最看重的所谓“无后为大”。二姑婚后连生了四个女儿，除了大女儿乳名凤艳之外，其他三个女儿的名字全都寄托着二姑对儿子的渴盼，“领弟”、“领兄”、“带小”，真是一个比一个叫得真挚，一个比一个说得恳切。
38岁上二姑终于又怀上了第
5胎，乡里的计生人员早就盯上了二姑这个超生大户，她被拽着劝着带到了医院，准备做引产手术。一向老实憨厚的二姑在那时候却表现得特别狡黠机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医生难以下手，又借着上厕所的机会逃出了医院，并且东躲西藏的生下了老五，没想到，这冒险生下的第五胎竟然真的是个儿子。看着盼了多年的儿子那眉目俊朗的小脸，二姑百感交集，喜极而泣。多年之后她对我说：“我欢喜死了，一动不动的瞅着我的大儿子溜溜一天一宿，眼泪扑楞扑楞的往下落，也不吃也不喝，也不渴也不饿，浑身都是劲，恨不得马上下地去干活。”二姑欢欢喜喜抱着孩子回了家，主动上乡里自首，变卖家产缴上罚款之后已经家徒四壁，但二姑一点不沮丧，一天天乐呵呵的嘴都合不拢。她喜滋滋地给刚出生的儿子取了个很不上台面的乳名：“五丫头”，名字真是土得掉渣，二姑却颇为自得，按乡里人的说法，名字贱，好养活。她祈愿，在“五丫头”那声声深情的呼唤中，她得来不易的大儿子一定能够无灾无难，顺风顺水，茁壮成长。
说实在的，命运对于二姑并不眷顾，但是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二姑身上有着超出寻常人的坚强和乐观，无疑这也是命运赐予她的珍稀礼物，无论苦难还是贫穷，无论歧视还是冷眼，始终无法剥夺二姑那发自心底的清脆的笑声。
二姑姐妹三人，她婚后的生活最拮据，确顶属她最开心，最知足，最热诚。小姑婚后不久便因病早逝了。大姑嫁给了一个军人，大姑父以团级干部的资历退休进了干休所，三个孩子也事业有成。但事事如意的大姑，却整天沉浸在对于早年苦难生活的回忆之中，整个人被怨气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二姑则不然，虽然生活在农村，贫困如影随形，却从来不攀不比，乐观知足之情溢于言表。对于父母的偏心，二姑很自然的认为：“谁让我长得象我爹了呢，不是丑么。”竟没有一点抱怨之情。对于半生辛苦的婚后生活，二姑也从没有只言片语的怨言，反而深情地对我说：“二姑知足啊，你二姑父这辈子，从来没让我烧过一把湿柴火。”一句话，说得我泪湿双眸，我的可怜又可爱的二姑，在你的人生字典中
,张张页页写满了“知足”二字
,对于生活给予的酸甜苦辣，你都充满感谢的一一吞下，你真的像一头辛苦耕耘的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献出的是满腔的血肉和一身的骨骼啊。
生活的河流静静地流淌，转眼之间，二姑的五个儿女都长大成人。二姑的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眉眼都有二姑的影子，可一个个都比二姑漂亮，女儿如盛开的山丹丹花，娇羞满面，仪态万方，儿子像山崖上耸立的青松，风流倜傥，恰似玉树临风。看着酷似二姑又远比二姑俊俏的表弟表妹们，我不禁由衷地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不过是小小的一张脸，简单的五官，比例稍微不同，竟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上帝，真个是化丑为俊，化腐朽为神奇的大手笔。
二姑的孩子们不仅相貌出众，孝顺懂礼，而且个个都很精明。如花似玉的四个女儿一溜水的挨肩长大，羡慕煞了左右的亲亲故故，上门提亲的人磨肩擦踵。二姑左挑右选，先后给四个女儿都订了亲，四个未来的女婿个个忠厚老实，婆家也都是殷实的正经人家。但是俊俏的女孩们却不都象二姑当年那么听凭母亲的摆布。大女儿老实，听娘的话，抹抹眼泪出嫁了。老三虽说不乐意，耍了小性子，但到底也没拗过母亲，把根扎在了山沟，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也象她娘当年一样又超生了一个男孩。而老二和老四，柔弱的身姿却掩盖不住一副耿骨
,这姐俩坚决不肯走娘走过的老路。执拗的老二离家出走，投奔在海滨城市生活的大姨，先是在商店打工，接着靠自己的勤劳精明，开起了店铺，做起了老板，并和一位城里的小伙喜结连理，如今不仅有房有车，膝下娇滴滴的女儿琴棋书画皆通
,再没有一点乡气。老四码着二姐的脚印，也作了漂流城市的打工族，不久也创出了自己的事业，据称如今身价直抵千万，夫君也是城里一位成功人士，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两个女儿撕毁婚约之初，二姑觉得没脸见人，大病一场。她说：“没法见人呢，我上门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脸红的跟要下蛋的母鸡似的。”但是，女大不由娘
,当后来女儿们带着夫婿开着轿车回到家乡时，看着女儿一家的甜甜蜜蜜，二姑才解开了心里的芥蒂，张开双臂迎接了两个违背母命的女儿。老二和老四，二姑这两个不听话的女儿，以叛逆性的出走，给全家趟开了一条不同以往生活的新路，她们不负于母亲当年给她们起的乳名，果真领着小弟，领着大姐三妹，走出了山沟，如今姐弟五人相拥相傍，在海滨城市大连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并且把二姑和二姑父也接到了大连。听说辛苦一生的二姑再不必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了，我的心里仿佛解开了多年来束得紧紧的绳索
,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深深地感谢生活
,上帝是公平的，不会亏待任何一个真诚的人
,我的憨厚的二姑，终于有了衣食无忧的晚年，多希望步入晚年的二姑幸福安乐，如同
天边的晚霞，虽近晚景，却依旧绚丽斑斓啊。
谁想到，操劳一生的二姑竟像独守寒窑的王宝钏一样，真的没有享福的命。去年
8月中旬，二姑唯一的儿子那个乳名叫五丫头的表弟打来电话，说二姑因病在大连去世，准备回故乡安葬。全家正日夜兼程往家里赶。
刚过六十六岁的二姑，身体一向硬朗，这么突然去世，让我们猝不及防。 当我们姐弟几人驱车数百里赶到二姑家所在的村子时，村里一片悲哀气氛，我第一次看到那么肃穆又那么喧闹的葬礼。两班鼓乐在二姑家的门口吹吹打打，家里搭起了诺大的孝棚，二姑的儿、女、婿、媳都身披白布，头戴孝帽，连二姑年仅
8岁的小孙子也披着洁白的孝衣，对着前来吊孝的客人三扣九拜，行礼如仪。如果说二姑的婚礼极其尴尬草率，那么二姑的葬礼却极其隆重，极尽风光。大连距二姑的家乡数千里，二姑逝世时又正值酷暑，但二姑的孩子们尽其所能，竟然让二姑全尸而归，买来的冰块填充其中，使躺在棺材里的二姑脸庞红扑扑的，无异于生时。晚间，二姑的儿子又特意请来了远近闻名的歌手哭灵，点歌，过七关，据说，这名歌手的出场费就是
400元。所谓过七关，说得就是人这一辈子遇到过的沟沟坎坎，那歌手用悲凉的声音诉说着二姑的一生，从姑娘时的勤劳到婚后的困窘，从操持家务的辛勤到儿女长成的欢欣，那歌声凄凉，悲怆，恻然、幽怨，二姑
66年的人生似乎在如泣如诉的歌声里默默的流淌。
但是二姑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二姑的儿女们似乎刻意回避着，几次闪烁其词，难道其详。最后，还是二姑唯一的宝贝孙子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小孩子不会扯谎，一句话打破了肃穆的气氛：“一碗面条要了我奶奶的老命。”这时，二姑的女儿才对我说出了母亲去世的缘由，原来二姑进了城，生活宽裕了，却依旧不改早些年省吃俭用的本色，尤其是剩菜剩饭总是舍不得丢掉。这次就是二姑瞒着家里人吃了一碗剩了三天的面条，结果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导致全身器官衰竭，送进医院不到三个小时便离开了人间。
听着表妹含泪的叙述，听着乡间歌手如泣如诉的的歌声，我的心里千回百折，辗转反复，苦辣酸甜，搅成了一团。一碗面条，一碗面条啊，二姑葬礼上点的每一首歌，都不止值十碗面条，二姑，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这么狭隘
,这么愚昧啊，难道你鲜活灵动的生命竟然不抵那一碗剩了三天的面条么？
山村的夜幽暗，漆黑的夜空中星星眨着鬼火似的眼睛，在乡间歌手幽幽的歌声中，我仿佛看见了二姑那双细长细长的眼睛
,那张虽然不俊却十分亲切的面容
.……冬虫不可以语冰，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来到人间走一遭，二姑的生命苦多甜少，她多像乡间随处可见的苦菜花，虽然花不出众，朴实过人，却给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人留下质朴又难忘的芳香，至于二姑她心中的苦，天知道，地知道，家乡青青的山知道，村边潺潺的河知道，如今已经与故乡黄褐色泥土融为一体的她自己，也明明白白的知道。
也是一篇好文章，细看下去依然有着某种震撼。似乎觉得文章长了一点，语言再精炼，篇幅再紧凑一些，愚人以为更好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