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姐
酒友老郑突然打来电话，说金大姐死了，然后就约我去喝酒。我知道老郑一定是在哪家小酒馆等着我呢，不去他会每隔十分钟打来一次电话的，甚至找到我家里来。于是，我问：“你在哪个酒馆？”老郑说：“老地方。”
我就是在这个“老地方”认识金大姐的。
九年前，我刚被单位追了五年从道教圣地昆嵛山追回来，却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可做。我白天上班看报纸喝茶，晚上回到我在郊外租住的烟熏火燎的屋子里喝酒抽烟打发无聊寂寞的永夜。有时，我也到附近的小酒馆去小酌。那地方狭小逼仄肮脏污秽，桌子盘子碗筷子都黑乎乎的，似乎上面沾染着永远也洗不净的油污。墙壁像我租住的房子一样烟熏火燎斑驳陆离，地上杂乱地扔着似乎从来就没打扫过的垃圾。酒客也都是穿着随便邋邋遢遢的进城务工的农民。我就是在这地方认识老郑进而认识金大姐的。老郑和我在于此小酒馆喝酒的一族里算是有钱有闲的两个人。老郑曾经是一家工厂的厂长，我猜想他一定贪污过很多钱，现在他的工厂倒闭有七八年了，他自己很低调地过日子，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第一次到那个酒馆喝酒时就和老郑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因为那时酒馆里人满为患，每张桌子都挤满了人，人声嘈杂烟雾弥漫。小酒馆女老板看见我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一脸不舍与无奈地用眼睛满屋子寻找能让我坐下的地方。这时，角落里一个人站起来说：“那位朋友不介意就和我坐在一桌吧！”于是，我就和老郑认识了。后来又在一桌喝了几回酒，就算是朋友了。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没去哪家小酒馆儿喝酒。有一天下午要下班的时候，老郑出乎意外地给我打来电话，要我下班后务必到小酒馆去一趟，说有要事求我。虽然和老郑交往不深，但我知道老郑这人轻易不叨扰人的，就离了办公室打了车曲曲折折地直奔小酒馆儿。到了小酒馆儿就第一次被老板娘小芳热情而殷勤地迎进小酒馆里唯一的雅间里，老郑和醉醺醺的老板都在。老郑知道我的性格，所以没有虚言套语直奔主题：“李兄弟认识加隆市场的副总，有一件事你跟他说说。”
原来上个月小酒馆的老板到新开业的加隆市场租借摊位，因为喝了酒言语有些粗鲁就被市场的保安打了，住了几天院，加隆市场打了人把人送到医院丢在医院里就走了，当时没留钱事后也不想拿钱
......我打断小芳的详细诉说和老板含混不清的抱怨，说：“就说你们想要多少钱吧。”
老板娘小芳说：“这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
......”
突然一个女人撩开门帘走进屋里说：“小芳，你就别算那些零碎帐了，咱是靠李兄弟的面子挣回一点儿咱的面子，其实谁都不是看在哪点儿钱上。李兄弟，你就说，只要给个三千四千的让人心理平衡平衡就行了。”
我瞧着老板夫妇。老板还在醉醺醺地发着牢骚，老板娘小芳转着眼珠似乎并不甘心只得到几千块钱的赔偿。
“行了，李兄弟，你就按我的话去说吧，我是她的表姐！”
我拨通了加隆市场副总的电话，因为是文友所以副总很快就接了电话。我把事情一说，副总沉吟了一会儿说：“凭你的性格能管这事儿说明你跟这家的关系不一般。行了，我答应你，给他八千吧，让他明天到我办公室来取。”
小酒馆老板夫妇很高兴，说什么也要请我和老郑吃顿饭
,不等我推辞，老板娘和她的表姐已经把一桌子鸡鸭鱼肉摆在桌子上了。喝酒中间，我对小芳的表姐格外注意，因为她方才所表现出来的开明大气干脆也因为她特别的打扮。她的穿着很特别，时髦和朴素，妖冶和雅致融合在一起了，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上身是一件淡黄色的衬衫，是那种很庄重的样式，很职业女性化，下身却是一件和上身很不匹配的十分性感的紧身裤，女性身体的特征毕现，就像在大街上旁若无人招摇过市的另类女人一样，令人观之既不屑厌恶又想入非非。我一时间弄不清她是操何职业的了。老郑向我介绍说她姓金，岁数比我大了五六岁，所以我就叫她金大姐了。其实，仅仅从相貌上看，我绝对没她年轻。我留着长发，零零乱乱的，胡子几个月不刮一回，满面的虬须，看起来又邋遢又沧桑。金大姐酒量很不错，酒兴也很高，频频地和人碰杯，一杯啤酒往往一饮而尽，看得出是个豪爽的女人。听说我是个写小说的，金大姐很高兴，说自己的事迹曾被记者写去登在报纸上，还从包里拿出一份旧报纸给我看。上面确实登着有关她抚养六个孤儿的事迹，有一千多字，还配有照片，很年轻漂亮。——其实，坐在我对面的金大姐，尽管四十多岁徐娘半老了，但还风韵犹存，尤其她细细的腰身，似乎没有生育过。后来我知道她的确没有生育过。老郑对我说：
“你金大姐的事情很有意思，你应该采访采访她。”
金大姐似乎对被人采访很感兴趣，说：“兄弟若是今晚有时间，我就把我的事情跟你说说，就是不知道对你有用没用。”我说：“好吧。”
老郑说：“一会你们俩找个音乐酒吧好好聊一聊。”
酒后，我和金大姐打车去了最近的一家酒吧。金大姐换了一件很时髦的上衣，就完全是风尘女子的打扮了。酒吧的服务生，看起来像是老板，十分殷勤地微弓着身子，脸上带着热情洋溢而又略含暧昧的微笑把我俩引进一间包房。这种包房很狭小，一张小桌子旁边有两个固定的座位，两个座位能坐下四个人。我们一坐下，老板就按动了墙壁上的一个开关，屋里立刻被一种朦胧的粉红色淡淡的光笼罩住了，莫扎特的小夜曲也轻柔地响了起来。我说：
“打开亮灯吧，我和这位大姐有事情要谈，这灯光有点儿暗，音乐也关了吧。”服务生一一照办，动作干净麻利。然后他说：
“先生，女士喝点儿什么，红酒，啤酒，饮料，我们这里还有地道的法国白兰地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他说：“就最低消费吧。”服务生接过钞票，揣进衣袋随手拿出两张名片递给我和金大姐，然后微弓着身子退出房间。我看了看名片不禁微微笑了一下，上面写着：
温馨酒吧为您提供一切便利条件！
金大姐说：“李兄弟很少到这种地方来吧。”我点点头。金大姐笑着说：
“一看就是。酒吧都这样，都有秘密的房间，很安全的。”
我觉得我笑了一下。
在这种地方面对这一个风尘打扮的女子，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倒是金大姐一点也不拘谨说起话来很符合这里的环境特点。她说：“听老郑说，你都三十四五岁了还不想娶媳妇，晚上睡觉一个人不寂寞吗。”
我说：“习惯了。”
“是不是接长不短地找一个啊？”她说，眼睛有些火辣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眼光，说：“从来不！”
她有些轻佻地笑起来：“谁信啊，除非你有毛病，像我的老公一样。”
“你老公，怎么他——”我借机把话题从我身上引开。
金大姐显然没有看出我的这点儿小伎俩，就开始谈起自己的老公：“我二十八岁嫁给我老公，那是个没用的男人，早泄，坚持不了半分钟，吃什么药都不管事儿。有时候气得我就踹他。所以我老公从来不管我在外面的事儿。他是村里的会计，快当了一辈子会计了，大队的时候就是会计。人是个好人，就是在那事儿上不中用。你说，好不容易托生回女人，还不好好享受享受。我不在村里找，那对他影响不好，况且村里的那些粗人我也相不中，一回村书记跑到我家疯言疯语的，让我一顿骂骂跑了，从此再不上我家去。他和我老公是铁打的好哥们儿。”
“铁打的好哥们儿还干这种事儿。”我微微地笑着说。
“就你们男人啊，都猫似的馋腥，见了漂亮的女人都走不动道！”金大姐说，“我年轻的时候，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呢——”她从皮包里拿出一集相册递给我。我接过来慢慢地一页一页翻看着，相片上的女人确实是一个绝代的美女，这种美的风韵还留在现在的金大姐的脸上。金大姐说：“我的住处还有一张大的呢，就在床头放着——”她稍微放低了声音说：“你要是去就会看到的，那些人和我干事的时候一边看着我的脸一边看相片，都说在我年轻时咋就没认识我呢。”她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在大连医院做护工的时候照的，漂亮吧！哎！在那儿，我差一点儿死了。我喝药了，幸亏是在医院里，发现得早救得早，要不没准就死了。”
“为啥喝药啊？”我问。
“还不是感情上的事儿。”她说，“有一个病人，我护理的，自己单独住一个高级病房，和我有了那种事儿，很强壮的一个男人，说永远也不抛弃我。可是有一天突然就出院走了，地址都没留下一个。我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幸亏刘大夫发现了我
......刘大夫救了我以后说，我要是死了多可惜，少了一个美人啊！刘大夫请我吃了几回饭，后来我就到他家去了。他的媳妇在美国进修呢。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处女都干过不少，都没我的那玩意儿紧。”说到这里金大姐居然有些自豪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二十八岁才嫁人，是不是那时你的心太高了
?”我问。
“也不是心太高，而是，而是，跟你们写小说的没什么好瞒的，老郑说你们这些人都懂得什么心理学，别人的事儿你们一猜就能猜的着——我五岁那年就就被人祸害了！”金大姐说。
我有些惊讶，接连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咋回事儿？谁这么丧尽天良？坏人找到了没有？”
“哎！那时谁管我的事啊！”金大姐声音有些暗淡沙哑，“我父亲死了，我母亲和我姐姐上北京去告状去了。家里就我和我三岁的弟弟。晚上有人撬开了我家的门，等我醒来那人已经把我祸害到一半了，我是硬被疼醒的，真疼啊！
......我留了很多很多的血，褥子都洇红了。我婶婶早晨给我姐弟俩送饭，抱着我哭
......”金大姐有些哽咽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我把纸巾递给她。过了一会儿，金大姐的情绪有些好了我才问：
“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怎么还去告状？”
“他是被人打死的，被大队的一些人打死的。他是小学的老师，不知为啥就被抓起来了，吊在房梁上打。第二天告诉我母亲去收尸，打人的人全跑了，我父亲还在房梁上吊着呢，地上全是血啊，踩上去呱唧呱唧地响！埋了我父亲，我母亲就和我姐姐去告状，到县里去告到省里去告到中央去告，没人管啊，告了一年的状，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粮食，箱柜都卖了，去北京得有路费得吃啊
......后来啊，有一个人告诉我母亲和我姐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拦一辆什么样的车。我母亲和我姐姐就在那块地方等了十几天，终于等来了那辆车，我母亲和我姐姐冲过去跪在地上高高地举起状纸
......那车就在离我母亲和我姐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了，从车上下来的人赶紧把我母亲和我姐姐搀进后面的一辆车里
.....你猜那是谁的车，是周总理的车啊，周总理！周总理逝世的时候，我母亲哭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
......”我相信这故事是真实的，在那个年代里还有谁会真正地关心或者说敢真正地关心老百姓的疾苦呢，除了周总理。
“案子平反了，是吗？作恶的人遭到了惩罚，是吗？”我说。
金大姐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打人的人都被关进了监狱，幕后的指使人被判了无期，死在监狱里了。”
我说：“好！好！可是，这也不影响你早一点嫁人啊？”
金大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我就知道啥事都瞒不过你们这些写书的，我后来名声有点不好。我十八岁那年遇见了一个小伙子，比我大两岁，他爸是厂长，他是厂里的销售员，他说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对象，要娶我。我信了他就跟他一起到锦州去玩，他给我买了很多的衣服。在她的姑姑家，她玩了我，我第一次知道男女之间的事儿是那么的舒服
......可是，谁知他骗了我，他有妻子，还有孩子。他的妻子比她大五岁。他想离婚，他跟我说他妻子在和他结婚之前是他爸爸的情人，还说他的孩子是他爸的还是他的他媳妇都不清楚。他回到家后闹着要离婚，可是他的父亲坚决反对，最终婚也没离了。决定分手的那一天，我们在一起哭在一起做爱
......你也许不知道，女人一旦尝到那种滋味就会放不下的，况且因为和他的事儿，全乡里都知道我是个不正派的女人了，一个漂亮的不正派的女人，有很多男人来找我给我钱
...... 于是我的名声就坏了
......”
“你经历过不少。”我说。
“男人吗？”她说，“是不少，有一百多个吧。可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那些男人见了我，就猴急似的想干那事儿。你算是个圣人了，还真有人坐怀不乱的。我没有吸引你的地方吗？”
“不是。”我说。
她笑了，说：“你知道我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我的六个孩子都在上学呢，可是我没地方挣那么多的钱，我的老公也没有。没办法我只得跑出来，卖自己，我还有点姿色，那些农民工也可怜，半年见不到自己的女人，我卖该他们，每次收五十块钱，他们跟我干着事儿看着我年轻时的照片
......”
我默默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没数就递给了她，说：“走吧。”
“到我那去吗？”她说。
“我不去！”我很坚决地说。
“那这钱我不要了。”她说，“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你的钱，给了我这么多钱，你想什么时候跟我干都行，不会再要你钱的。我会真心地对你好
......”
“钱你拿着吧，我不缺钱，你拿去做好事儿就算替我做好事了。”我说。
“可是天太晚了，我找不到别的男人了。我，我，我离不开男人。”她说。
“你会找到的，女人想找男人很容易。”我说。
出了酒吧，我们各自打了车回各自的住处了。那一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几天后，我见到了老郑。他笑着对我说：“咋样，收获不小吧，她什么都跟你说了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
老郑嘻嘻笑起来说：“我在她面前把你给吹了一通，说你对什么事都是闻一知二
......她是个实在人，其实也是个好人，就是，怎么说呢？没法说。哎！”
“你是不是跟他也——”我说。
老郑模棱两可地笑了。
再见到金大姐是三个月以后。老郑打来电话说金大姐旅店兼饭店开业，问我能不能去给她壮壮场子。我说：“壮场子我办不到，去祝贺一下还是应该的。”
我买了一个花篮，用大红纸封了五百元钱，按老郑所说的地址赶到汽车站。老郑在车站旁等着我呢。老郑十分殷勤地替我端着花篮。
我问：“金大姐怎么就想起开店来了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投资呢，她哪来的钱？”
“是她的老公给她的钱。一楼是饭店，由她的儿子儿媳经营，二楼是旅店，由她自己经营。她老公是个好人，我见过的，还一起喝过酒呢。”老郑说。
“连襟在一起喝酒，一定别有一番风味。”我开玩笑说。
老郑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一个月后，在街上碰见了老郑，拉着我去喝酒。喝酒时自然提到了金大姐。老郑说，金大姐的旅店饭店的生意都不错。首先是占了地利，在车站旁吗。二是占了人和，金大姐现在是一块金字招牌，回头客特别多，都是些五十多岁的客人，还有几个真正的大老板呢。
“金大姐的床上功夫，那是没的说的！”老郑小声地对我说。
老郑还说，金大姐的儿子（继子）儿媳对她很尊敬很孝顺。儿媳坏了第二个孩子，不想要，金大姐坚决不同意。现在孩子已经生了，金大姐很高兴。老郑说他看见金大姐收养的六个孩子了，都很健康快乐，有一个已经大学毕业了，考上了教师。“别看金大姐自己不生育，老来肯定享福！”老郑说。
又是老郑打来电话，说金大姐从汶川回来了，要招待一些老朋友。我在下班后赶到金大姐的店。楼上唯一的一间餐间里满满地坐了七八个人。老郑我认识，还有一位报社的记者我也认识，其他的人从未谋面。金大姐介绍说他们是个体劳动者协会的，来给自己颁发荣誉证书的。自己自费赴汶川地震灾区参加救灾工作，本来不想让别人知道，可是不知怎么报社的就知道了。我先是疑惑：她去灾区能做什么？但马上就想起她曾经在医院做过护工。我向报社的记者笑了一下说：
“新闻记者的鼻子比狗还灵三分！”
满座大笑起来。
金大姐很兴奋，跟我们讲她的旅途，讲灾区的惨景
......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把一万块钱捐了出去。
我驱车赶到小芳的小酒店。老郑独自坐在那张桌子旁已经喝了两瓶啤酒，我按惯例连续喝掉三杯啤酒后，急急地问：“金大姐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哎！心脏病突发死的，她啊，哎！非要去雅安不可，她的姑娘陪她去的，坐火车没到地方就死了。哎！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后来我和老郑谁都不说话，就默默地喝酒。我们都喝多了，还是小芳开着我的车送我回的家。我恍惚地记得老郑跟我说金大姐有一个很遗憾的事儿，就是没有和我在一起睡过觉，还记得老郑和我约定明年的清明去给金大姐上坟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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