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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原创】无人愿意拖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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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3/7/23 9:5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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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愿意拖的尸体

 



 

1

 

老地方酒家掌柜王五福每天都是五点钟起床,无风无雨好天气时候,他会沿着不足一里的街慢慢地溜上一圈,然后回店吃早饭——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外加一个鸡蛋。七月的一天,王五福照例五点钟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喝过一壶酽茶,便横披了衣服去散步。太阳已经出了,明晃晃地照耀着远处的山和田野,也照着小镇和小镇里狭窄的街道。小镇已经显示出一天的热闹和喧嚣,青青的炊烟笼罩着小镇,小镇里弥漫着让人感到亲切的烧柴草的味道,鸡在鸣犬在吠,谁家的院子里还传出夫妻吵架的声音……王五福眯着眼睛似乎沉思着慢慢地在铺着古老的青石板的街上走过。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微低着的头抬直了,微眯着的眼睛也睁大了,鼻翼不停地耸着:

 

“啥味?这么难闻!”他转动着脑袋到处看,似乎要找到那种难闻的气味的来源。他还先向前走了几步又向后退了几步,鼻子起劲地嗅着,以便确定气味的出处。最后,他停下脚步眼睛盯着一个高大的门楼和门楼里宽大厚重的黑漆大门,脸上显出明显的厌恶和憎恨的表情。他脚步挪动了一下又停住了,然后犹犹豫豫有些小心翼翼地向紧闭着的大门走了几步,站住又嗅了嗅,再向前走了几步,便立在大门旁了。大门紧紧地关闭着,似乎能把院里院外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刺鼻的异味使王五福眉头紧皱了起来。王五福脸贴着大门从门缝向院里张望。院里突然响起了狂躁的犬吠,王五福看见一条硕大的狗向大门奔来,他本能地迅速地立起身子并后退了两步。院里的狗狂吠不止,爪子在大门上抓出暴躁的声音。

 

“这老王八犊子不是死了吧!”王五福自言自语着,“是了,老王八犊子一定死了!已经好几天不出来订饭了。一定是死了!哈哈,一定是死了!他妈的早就该死了!”

 

王五福像是中了什么彩似的兴奋起来,加快脚步走到镇里鹤立鸡群地矗立着的一栋二层小楼的院门旁,咣啷咣啷地摇动着不到一人高的铁栅门,直到村主任带着一脸夜里的酒意出现在屋门旁才停止。村主任王顺安见了王五福,紧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了一点儿:

 

“五叔,这一大早,啥事儿?昨儿个晚上乡里张秘书来了,喝多了酒,这难受。”

 

“也没啥事。坏种好像死了,你去看看吧。”王五福轻描淡写地说。

 

“死了,你咋知道的?”村主任说,向门口走来。

 

“那院里满是味儿,臭味!再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来我家饭店订饭吃了。他妈的他还欠我两顿饭钱呢。”王五福说。

 

 

 

 

将近十点的时候,村主任王顺安才领着几个人来到那座在小镇独一无二的高大门楼旁。他们在紧闭着的门前止住脚步,侧耳倾听院里的动静,听见了狗的轻呜声,里面的狗似乎在警告门外的人不要轻举妄动。那是一条出了名的凶猛的恶犬,曾经咬伤过三个成年人四个小孩子,所有被咬伤的人以及家长因为去打狂犬疫苗的费用以及其他费用都和狗的主人王顺武发生过口角甚至谩骂,直到受害者气急败坏发出狠话要找机会除掉恶犬王顺武才勉强拿出打狂犬疫苗的费用和赔偿款来。王顺武把他的狗当做自己最忠诚的朋友最亲密的家人。  

 

王顺安领着几个人退进老地方饭店坐下来商量对策。有人说用刀劈了狗的脑袋有人建议用枪一枪毙了狗的性命。王顺安说:“都不妥,都不妥。若是老鳖犊子没死村里可就就惹了麻烦了。”最后还是王五福说出了一个最古旧也是最有效的对付凶猛恶犬的方法,自己还自愿拿出两块猪头肉浸了酒——一个人拿了两块浸了酒的猪头肉扔进了院里。人们听见一声暴躁的犬吠,接着就听见狗的狂奔声和欢快的乌声。一会儿,院里就寂然无声了。有人搬来了梯子,爬上去向院里观察,见那条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狗躺在墙根,嘴里吐出了白沫。那人翻墙跳进院里打开大门。村主任领着几个人走进院里,都特别地看看那条醉倒在地上的狗。离屋门越近,臭味就越浓,那明显是腐尸的气味,在闷热的空气里更加令人欲呕。

 

“可能真他妈的死了,都烂了!”一个人说。

 

村主任皱着眉头默不做声地走到屋门前,稍稍推了一下门。门是虚掩着的,再一推,门就开了,一片黑烟伴随着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从屋里冲出来。几个人立刻被无数的苍蝇包围住了。为了躲避苍蝇的进攻,几个人不得不踉踉跄跄地后退。紧接着一股恶臭裹在热浪里从屋里喷涌出来,让几个人又后退了几步。

 

几个人站在院里捂着鼻子,谁也不想进屋了。

 

“谁进去看看,给五十块钱!”王顺安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币说。

 

一个人抢过五十元钱走进屋里,不到半分钟就出来了:

 

“死了死了。全身是蛆,身子都拱动了。鼓胀了,都快放炮了!”

 

村主任领着几个人退出充满恶臭的院子,走进老地方饭馆。他们也把腐尸的恶臭带到了街上,恶臭进而弥漫了整个小镇。人们骂:

 

“老王八犊子,死了还臭我们!”

 

                                     2

 

          那座院子里的建筑物在整个县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正房厢房都是青砖青瓦的起脊瓦房。这种房子在解放前也不是很普遍,得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力的大地主大官僚才能建得起的。但是这座宅院新建不超过十年,而且完全是按照它原来的格局式样建造的。为了建造这座仿旧宅院,砖厂特意烧了一窑青砖青瓦——顾客给了一万三千块钱,砖厂老板没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六十几年前,这座院子属于满洲国警察署长王举昌。王举昌做了十一年的警察署署长,在做警察署署长的第四年,就在镇子里最好的地段建了这座在当时当地最豪华最气派的宅院。若论王举昌的口碑倒也不像其他的满洲国警察署署长那样十恶不赦,相反家族和附近的人对他的印象还很不错。不论是谁,如果到他任职的木头城子去被他碰见,一定会拉你到警察署去招待一顿丰盛的酒菜,热情非常远接近送。谁有什么事情找他办,答应得很痛快办的也肯定让人满意。谁有为难的时候他也会慷慨解囊。所以,王举昌在家乡一带乃至任职的地方都有着几乎一致的好名声。日本人投降后,王举昌带着十几个亲信警察回到家里。他回到家里没几天就遭到了一直坚持抗日的文二爷的队伍的围攻。王家大院院墙又高又厚,院子四周又有炮台,文二爷围攻了两天也没有攻下来,反倒伤了几个兄弟。就在这时,一支八路军的队伍开了过来,听说民众武装围攻警察署长家的大院受挫,就架起小炮发射了四发炮弹,炸坍一角炮台。王举昌立即举起白旗投降了。投降后的王举昌对八路军说自己绝对无意和八路军作对,为了表现自己拥护八路军的诚意,他还主动献出三千块大洋二百两大烟土和五百担粮食四十条枪。八路军初来乍到急需给养,而且通过调查了解到王举昌虽然做过警察署署长,但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在老百姓那里有良好的口碑,于是八路军这一支先遣队伍没有为难他,还劝说文二爷也别为难他。八路军实际上已经把他当做一个朋友看待了。后来八路军西撤,他和国民党方面也暗中以金钱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但他婉言拒绝了国民党对他什么司令的委任。土改的时候,工作组按政策分了他的土地他的房子他的浮财,农会却没有对他进行一点儿肉体上的折磨——而一些地主富农却被农会以极其残忍让人不寒而栗的方法处死了,也有一些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王举昌失去了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豪宅住进村头两间摇摇欲坠的草房里,而且还要自种自食,每天粗茶淡饭,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怨言。两年后即一九四九年,王举昌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那场火烧得十分蹊跷,半夜时分两间草屋突然就着了起来,顷刻间草屋就坍塌了。天明的时候人们从灰烬里找到了王举昌被烧得蜷缩了的尸体。有人暗中猜度,这是有人在寻仇。王举昌做了十一年的警察署长,就不信没得罪过人,也许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呢。

 

王举昌仅有一个儿子,就是王顺武。草房起火的那一天王顺武随自己的母亲去给姥姥祝寿,因此躲过了劫难。草房化为废墟后,王顺武和母亲又搬回了王家大院,住在仓房里。王顺武比他的父亲生的更加高大魁梧也许还更英俊。而且王顺武天生神力,能把胳膊粗的木棒一撅两断。也许因为他的神力,王顺武被北票煤矿前来招工的人员看中,招去做了一名井下挖煤工。其实这并不是很让人羡慕的工作,挖煤工人“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但是后来王顺武做了井上的工人,每月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时就很让人羡慕了。人们不知道王顺武是怎样讨到矿上一位资深的机电工程师的青睐的,指定王顺武做自己的徒弟。就在这一年,王顺武在村头盖起了三间房子,还娶了媳妇。结婚的前几年,王顺武几乎每月都回家看望母亲和媳妇,可是几年后当医院明确证明王顺武的媳妇不能生育后,王顺武就很少回家了,只是每月按时把四十元的生活费找人捎回家来。后来居然两年多没有回家。

 

就在文化大革命前三年,王顺武回家了,是被北票矿务局遣送回家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后来人们听说,王顺武把矿区附近农村里的一个姑娘欺骗了奸污了还让人家怀了孕生了孩子,却迟迟不肯谈结婚的事情。姑娘家的人找到矿里,本来打算请矿里的领导主持公道让自家的姑娘和王顺武结婚,可是却意外地得知王顺武在家里是有老婆的。事到临头,王顺武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和这位貌不出众的农村姑娘交往就是希望她能够为自己生一个儿子。王顺武的话引起了姑娘家人的怒火,十几个人对他进行了长达十几分钟的群殴,王顺武咬着牙挺着不还手也不动,任凭拳头脚尖甚至是木棒雨点儿般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如果不是矿务局保卫人员及时增援到场。王顺武的下场恐怕会相当悲惨。最后的结果是,王顺武拿出了八百元钱赔偿给那位姑娘。那是王顺武所有的积蓄,但王顺武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舍和心痛。出了此种生活作风问题,矿上当然容不下他了,尽管他已经完全学会了修理电机的技术,成为除师傅外矿上唯一一位懂得电机原理,能凭借听声音就知道电机那个部位出了毛病的人。尽管王顺武几年没有回家,如今回家来却带回来一个孩子,但王顺武的妻子却很宽宏地原谅了他同时也接纳了孩子,并且很快就进入了一个母亲的角色,把那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视为己出了。因此这位受尽委屈的女人得到了广泛的赞誉。而且久而久之人们也理解了王顺武的不轨行为,为了有一个后代嘛。

 

                                       3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红卫兵们把王顺武揪出来进行批斗,因为他是地主的后代还是满洲国警察署署长的后代,更为恶劣的是这位地主兼汉奸的后代居然骗奸了一个贫农的女儿。红卫兵们居然查出一九四零年一位抗日志士的被捕和被杀与王顺武的汉奸父亲有直接的关系,还查明他的汉奸父亲也是一个大流氓,曾经胁迫多名女人和自己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以此来证明流氓无耻是阶级敌人的本性。红卫兵们把王顺武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用木棒打,让他交代还骗奸甚至强奸过哪一个女人。王顺武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响,任凭皮带木棒疯狂地抽打在自己身上。红卫兵们似乎决心要置王顺武于死地——很多年后一位参与了斗争王顺武的红卫兵说:

 

“他可真尿性,没见过像他那么抗揍的人。”

 

即便谁在“尿性”也恐怕经受不住红卫兵们没有任何原则没有任何约束的摧残,最后王顺武开口了,完全按照红卫兵们的意思信口开河,说自己流氓成性,和不知多少位女人乱搞过……于是王顺武脖子上挂着十二斤重的上面写着流氓强奸犯的大铁牌子被马车拉着到处游斗。王顺武声名狼藉起来。有些时候,谎言说过很多次就在听者心里变成了真实的事情。在很多人的眼里,王顺武就是一个色狼淫棍。许多女人远远地见了王顺武转身就跑……在那时很多人不堪屈辱和折磨选择了轻生,王顺武没有死简直是个奇迹。

 

王顺武被勒令每天早晨扫街,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扫干净整条街。王顺武为了把那条街扫干净,每天要在半夜起来。

 

 

 

王顺武的孩子病了最后死了。

 

王顺武半夜起来去扫街前总要看一看自己的儿子,用手抚摸一下孩子的小脑袋。这天早晨他习惯地去抚摸孩子的时候,觉得孩子的额头烫得厉害,就知道孩子有病了。他叫醒老婆让她照料孩子,自己去扫街了。扫了一会儿不放心孩子,又回了家,看见孩子蜷在老婆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像抽去了筋似的绵软,再仔细一看,孩子脸色绯红呼吸急促。王顺武劈手给老婆一个耳光,抢过孩子,扯过一条破棉被裹了孩子,也不管老婆滚在炕上痛苦地嚎叫,冲出房去。

 

王顺武抱着孩子跑到邻居家。邻居家男人在供销社上班,很有钱,据说柜子里至少存有五百元钱。王顺武敲开了邻居家的大门,跟睡眼惺忪的供销社副主任说,孩子病了借十元钱去医院救孩子的命。供销社副主任冷着面孔皱着眉头说:“没有钱。黑灯瞎火的,这是干什么呀!”然后“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王顺武又跑了几户他认为家里存着钱的人家,可是没有一家借给他钱。没有办法王顺武只得去求本家族的人,照样没人借给他钱,只有五十四岁的寡妇刘淑华借给他揉得皱巴巴的八张角票八毛钱。

 

借不到钱也得去医院,王顺武绝不能任由自己的宝贝儿子死了。他抱着孩子跑到小队牲畜饲养处,要借队里的车和马。饲养员说,借车和马得队长答应。王顺武跑到生产队长王顺林家,队长想都没想就说:

 

“不中,绝对不中!明儿个要到公社参加大会战呢。都去了,咱队的车没去,让我咋交代?让我说借给——”

 

王顺武没等队长说完转身便跑。他要抱着孩子跑着去医院。

 

离医院有四十里路。天气非常冷,可是王顺武跑得一路全身大汗淋漓。四十里路他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就跑完了。当他把破棉被放在病床上打开的时候,王顺武的心揪了起来。孩子蜷在那里寂然不动。值班医生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淡淡地说:

 

“死了!”

 

王顺武瘫在了地上。王顺武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才回到村里。那时,正是残阳夕照的时候。人们看到他一只胳膊挟着被卷就知道孩子死了。王顺武高大的身子佝偻着,脸色铁青,两只眼睛绝望空洞地瞪着。没有谁去安慰他,甚至没有人走近他,他也不理会任何人。他脚步僵硬地走进村里的代销点里,用八毛钱买了二斤地瓜干酒。代销员本来是不打算卖给他酒的,因为他是被管制人员。可是代销员看到他眼睛里闪着狼一样恶毒的光,害怕了,不仅卖给了他酒,还主动给他找了两个空瓶子装酒。就在代销店里,就当着代销员的面,王顺武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子酒。

 

王顺武踉踉跄跄地走后,代销员急急惶惶地跑去向大队民兵连长作了汇报,说王顺武买了两瓶酒,还当着他的面喝光了一瓶。回到家里,王顺武让肿着半面脸聋了一只耳朵的老婆熬了一锅白菜,喝光了第二瓶酒。喝光了第二瓶酒,他已经喝醉了,先是小声地哭,后来狼一样嚎起来。

 

几乎半个晚上,村子里都笼罩在王顺武狼一样的嚎叫声里,让一些人心惊胆寒。在王顺武的家门外的阴暗处,六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如临大敌一般潜伏着。

 

                                     4 

 

王顺武头上的“帽子”被摘掉了,王顺武和其他人一样是平常人了,是和所有人一样拥有同样权利和义务的公民了。他再也不会受到政治歧视,再也不会受到肉体折磨了。王顺武的腰杆挺直了,一脸傲慢和蔑视的神情在人面前走。

 

分了田后,又有政策鼓励人们经商办厂。王顺武卖了自己的房子,就在村政府大门旁边建了一座铁棚子,铁棚子里面支了一张铁床,架起一个铁炉子,就是他睡觉和做饭的地方。他的老婆死了几年了,他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铁棚子前,还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王顺武电器修理处。

 

那时候,整个乡乃至整个县也没有几家拥有电器,人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电器。几乎所有人都暗地里笑王顺武胡乱折腾。几个月王顺武的电器修理处门可罗雀,王顺武似乎不着急不上火,每天坐在铁棚子旁边晒太阳喝茶翻来覆去地看着几张报纸几种杂志。他的几亩口粮田租给了别人去种。他是第一个把地租给别人种的人,为此乡里几个主要领导干部还立会郑重其事地讨论过把地租给别人是否符合国家政策,没有任何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乡里砖厂的电机坏了,只嗡嗡地吼叫就是不转动。厂里没人能维修,只好拆下来拉到城里去修。正准备拆卸电机的时候,王顺武走来了。他对砖厂厂长说:

 

“拉到城里去修,得几天时间修好;人吃马喂来回路费加上修理费,算算得多少钱?”

 

砖厂厂长说:“一百五十元钱足够了。咋的?”

 

       “还没算上停工的损失。”王顺武说,“给我一百块,我给你修好它,一个小时我就给你修好。”

 

砖厂厂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继而睥睨着王顺武说:“修好了,给你二百!”

 

“给我二百,你都合适。”王顺武说。转身就去修电机。王顺武让人开动电机,侧耳听了听说:

 

“小毛病,十几分钟的事儿。”

 

十几分钟后,电机转了起来。砖厂厂长这时对王顺武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想拿出二百元钱,说:

 

“王师傅,你就来砖厂干吧,就专门修理电机,这破玩意儿老坏。每月给你五十元工资,大学生才五十六元啊.。”王顺武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说:

 

“拿来。”

 

“什么?”砖厂厂长说。

 

“钱!二百元,一分不能少!”王顺武说。

 

砖厂厂长说:“这也太多了,少一点儿吧,五十,中不?”

 

“不中!你自己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吐沫一个钉,拉出的屎还能坐回去吗?”王顺武说。

 

砖厂厂长看着铁塔一样立在面前的王顺武,看着王顺武蒲扇般的大手,自知理亏力也亏,只好付钱。晚上,王顺武就提了几瓶好酒去拜访砖厂厂长。

 

王顺武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县进而整个市。几乎所有必须使用电机的企业都请过王顺武去修理电机。王顺武有自己一成不变的价格,小型电机二百元,中型电机三百元,大型电机伍佰元,电机组一千元。还得预先交上钱他才肯坐上来接他的车。王顺武坐车到场,检查完后总是借故把身边的人支走,等人回来,电机已经修好了。他和每一个主顾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是个精明透顶的人,把整个社会都看明了了,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最主要的是他知道该去贿赂谁。王顺武有一句名言:钱不是一个人挣的也不是一个人花的。王顺武生意不断,有人粗略计算过,王顺武每年的收入至少在十万以上。那时一个普通的干部一个教师每年的工资不会超过两千元。

 

                                      5

 

王顺武有了钱,说他是整个市最有钱的人大概也是可以的。王顺武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出手也很大方,他的出手大方只是对和他相好的那些女人,对其他人却非常吝啬。谁想在他那里捡一点儿便宜,休想;谁手头紧想从他手里借一点儿钱,门都没有,他会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借!”他从来不随份子,哪怕是是家族里的人结婚生子。久之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一个最没有人情的人。但他对老寡妇刘淑华却别样对待,每月都送去米面肉蛋还送上三十元的零花钱。没有人知道原因,连老寡妇自己也莫名其妙。老寡妇把自己当年借给王顺武八角钱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有一位报社的记者把这件事儿写成了文章登在报上,盛赞王顺武是尊老的模范。镇上的人看了报都骂记者眼瞎。

 

 

 

 

王顺武花高价买回了自己家土改时被分了的大院。大院里的建筑因为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了。王顺武买回大院后就广泛宣扬,他要建一个新的和原来一模一样的王家大院。此言一出舆论哗然,人们说这明显是对共产党对土改不满,反攻倒算的行为。有人把这种意见反映到乡政府,但乡政府凭什么制止谁合法建房呢。在一片沸反盈天的议论声里,王家大院的重建工作一切准备就绪,青砖青瓦松木材料堆积如山。王顺武知道没人会按风俗来给他无偿帮工,所以就把建房工程承包给了两位熟知老式建筑的老木匠老瓦匠,以确保大院建造得不失原样。其余工匠工人则由两位老师傅组织。王顺武首开乡间建房承包制的先例。几年后,几乎每个乡都有一个小建筑队,专为农民建房,生意十分兴隆。

 

王顺武和两位老匠人约定所有工人一日三餐自备。馆子是吃不起的,两位老匠人只好在工地旁搭了一副锅灶请镇子上的两位女人做饭做菜。饭菜无非是玉米面大饼子高梁米饭,菜无非是没有多少油水的炖白菜萝卜。王顺武则一日三餐吃在馆子里,鸡鸭鱼肉变换着花样吃。这一日一位工人对王顺武说:

 

“东家你也领我们下一回馆子吧,活计我们好好给你干着。要不——”

 

“想都别想。”王顺武说,“咋的,你们还要起屁儿,我不瞎,我可看着呢,谁要偷工减料糊弄,别说我到时候不给工钱。”

 

“我们使劲祸害你的材料!”那工人说。

 

“哈哈,祸害吧。我备的材料是充足的,不够就得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房子盖不完,别想拿工钱。”王顺武说。工人们知道斗不过王顺武,只好忍气吞声不说话。

 

房子盖好了,两个老匠人找王顺武结算工钱,却遭到王顺武的左右刁难,房子上的一块砖有一条裂痕都成为王顺武拒绝给付工钱的理由。最后两个老实的老工匠干脆打算放弃自己的那份收入,只要求给足工人们的工钱。但是工人们不愿咽下这口恶气。一个名叫二愣子的工人领着十几个工人,手里拿着木棒在路上堵住了王顺武。王顺武当然知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和“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答应一分钱不少给付工钱。工人们于是簇拥着他到乡信用社取出了钱。

 

房子盖好了,高墙深院青砖青瓦拱脊飞檐,在那一片灰顶白墙的平房中间显得极其不协调,总给人一种阴沉沉的压抑感。人们看见这座院子就想起了解放前,就想起了土改…..想起了很多很多。那座阴沉沉的院子仿佛就是王顺武那张阴沉而傲慢的脸,在洋洋得意地嘲笑着谁。

 

 

 

王顺武成立了什么贸易有限公司,做粮食生意,笼络了几个一贯游手好闲的混混做下手,其实就是打手,还高薪聘请了王顺林的老姑娘王晓芳做秘书,同时兼任公关部部长。已经七十多岁的王顺林坚决不让王晓芳去给王顺武做秘书,但是漂亮而头脑有些迟钝的王晓芳羡慕每月五百元的工资和几身漂亮的公关服,不惜和父亲闹翻了脸,不惜把父亲气得要死。王晓芳成了镇上最有钱穿着最漂亮最时髦的姑娘。王顺武领着她进了两趟城后,她就变得更加时髦了,头发也像城里女人一样烫起了大卷,镇里的人都说像鸡窝,塞进去几个鸡蛋就能孵出鸡崽儿来;脸抹得比刚刚刷了石灰的墙壁还白,人们说她是白骨精;嘴唇抹得鲜红,人们说她刚刚吃了活鸡;穿着超短的裙子,露着白生生的大腿,穿着高跟鞋,一路橐橐地响着从街上走过,带着一股浓重的劣质香粉的香味儿。人们看着她,眉头紧皱。晚上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的都是她,鸡窝似的头发,猴屁股似的嘴唇,白光耀眼的大腿。有人说王顺武领着她进城就是陪客人的,陪吃陪跳舞让人家亲嘴让人家摸屁股……那个时候即使再大胆再有想象力的人也还想不出比这些更伤风败俗的事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震惊得头脑发晕了。

 

人们发现王晓芳的肚子明显鼓了起来,有经验的女人一眼就看出那绝不是天天大鱼大肉吃肥了肚子,而是怀孕了。就有好心的女人担心这个心智有些迟钝的姑娘自己怀孕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直接问她提醒她。王晓芳听不懂委婉的语言。王晓芳的话比那女人更直截了当而且在王小芳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的羞惭,好像一个女人未婚先孕不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且是一件值得自豪和炫耀的事情。那姑娘把头高傲地一扬说:

 

“是啊,我怀孕了。”

 

女人忍住笑问:“你和谁?”

 

“还有谁啊,王顺武呗。”王晓芳说,“我们已经结婚了。”说完,王晓芳转身昂头挺胸地走了。留下那个女人目瞪口呆地僵立着。

 

整个小镇瞬时间天翻地覆,人们把能骂出的话全部骂了出来,骂王顺武畜牲猪狗不如丧尽天良人伦尽失……听到消息,王顺林夫妇双双晕倒被送进医院抢救。以村书记王顺安为首的王氏家族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地议论后,决定集体去教训王顺武,几个年轻人手里还握着锤子斧头。他们破门而入,在王家大院里,人们没有找到王顺武,也没有找到王晓芳。王顺武和王晓芳听到风声早就逃之夭夭了。在客厅里人们看到了一份结婚证书的复印件。怒不可遏的王氏家族的人把王家大院砸得稀烂,连锅都砸了,如果不是还能保持理智的王顺安极力阻拦,几个小伙子会把王家大院烧作平地。

 

王顺安到乡政府去质问民政助理为什么给叔叔和侄女办理结婚手续,长着一副驴脸的民政助理说:

 

“王书记你不懂法啊,谁说王顺武和王晓芳不能结婚了。”民政助理说。民政助理找出一本书给王顺安,让他回家认真学习《婚姻法》。

 

王氏家族人聚在一起郑重决定,不承认王顺武和王晓芳是王氏家族的人。王顺武死后不准埋入祖坟。

 

然而人们还是时刻关注着王顺武和王晓芳的事情。有人说王晓芳生下一个男孩,几个月后又有人说王晓芳被王顺武扫地出门了,他们离了婚。王顺武公开宣称,和王晓芳结婚就是为了让她为自己生个儿子。当年因为王顺林不借给他车致使他儿子死了,现在让王顺林的姑娘给他生一个。

 

“畜牲!”人们骂。

 

王晓芳面容憔悴地回到镇里,证明她确实被王顺武扫地出门了。

 

不久人们听到消息王顺武的儿子丢了。王顺武的儿子丢失的那几天,王氏家族的几个年轻人行踪十分诡秘。

 

 

6



 

 

王顺安领着几个人走进老地方饭馆,要了几个猪蹄子喝啤酒,议论怎么处理王顺武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有人说:

 

“一把火烧了得了。”

 

有人说:“你去搬尸体啊。”

 

那人说:“我去搬尸体,我操他妈呗!”

 

“就在屋里烧了得了,连房子一起烧了,那房子我看着就恶心。”

 

“我看行!”

 

         …………..

 

王顺安毕竟是书记,懂得一些法律知识知道不能乱来,而且懂得一点防疫知识,于是就给乡政府打了电话,请求乡政府派防疫站的人来处理腐尸,其实就是把处理王顺武尸体的事情推给了乡政府。

 

腐尸的恶臭弥漫了整个镇子,让人恶心让人头痛。人们都在骂,骂王顺武活着作恶死了作祟,骂王顺武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永远不得投生。

 

下午,几个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坐着一辆车来到镇里,用喷雾器在全镇里喷洒了一种气味十分难闻的药水,也到王家大院里忙了一番,然后对王顺安说:

 

“赶紧把尸体处理掉!”

 

防疫的人坐上车走了。看着车后的那一溜烟尘,王顺安骂道:

 

“他妈的!”

 

尸体无论如何都得处理,这是一级政府的责任。然而镇里的人尤其是王氏家族的人坚决反对把王顺武的尸体拉到殡仪馆去火化,他们威胁王顺安说,如果拉王顺安的尸体去体面地火化,下届竞选书记时就把他选下来。人们几乎一致地说:

 

“拖出去找个僻静地方烧了得了。”

 

可是谁也不肯去拖王顺武的尸体,王顺安把赏钱喊到了一千,镇里也没人愿意去拖。最后还是邻村的一个老光棍贪图一千元钱把尸体用棉被裹了,拴了一根绳子拖了出去。人们对老光棍说:

 

“远远地拖,别脏了我们这块地方!”

 

 

 

 

心情很复杂很沉重地完成了这篇小说。大部分情节是真实的,老一代北票煤矿的人一定会记得那个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被开除的人——后记
  
  • 农夫
  • 发表于:2013/7/24 12:36:13
  • 来自:辽宁
  1. 沙发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很认真的看完小说,彼农夫认为此农夫写的故事很好看,我不懂文字,觉得标题还应推敲。一种似乎复仇的心理,一直在王顺武的心中。咱没经过疾风暴雨的年代,这种心理有他的合理性……。酱缸中才能腌出红咸菜。

我倒没觉得他怎么坏,反而觉得他很有本事,导致他的孩子死亡的人是没有人性的。这才是坏人。这种坏人培育和激发了王安顺的复仇心理。
都知道是谁最先受到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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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可可西里情人
  • 发表于:2013/7/24 13:34:38
  • 来自:辽宁
  1. 板凳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呵呵,老兄,出手不凡。很好的一篇小说。独辟蹊径,文笔流畅,人物性格鲜明,“仇恨”让主人公遭遇了死后无人拖的命运。展现了狭隘复仇心理铸成的人物性格,性格形成的脉络清晰,有根有据。这个人很聪明,但是缺乏“仁、义、礼、智、信”,失去了人与人之间起码人情味和道德观。他的下场是他自己作贱的。人物有多重性,是被人鄙视的那一个。很难得。小说的对话语言,比较精辟。再提炼一下,会是一篇颇有价值的好东西。也可能会引起争议!见仁见智吧!但是,我认为,是难得的一篇艺术真实的好小说。此话,绝没有顺情说好话之意。乃是我自己的真情实感。修改一下找个国家级的刊物投稿吧。一般刊物不敢用的。
         再,请老兄把格式调整规范一点,可能是你的复制出现了问题,这样看着不舒服啊。
         想见到你的心情很迫切。问候你!
呵呵不好意思了,此农夫非彼农夫啊    原文字不做修改。
[此贴被可可西里情人于2013-7-24 13:44:2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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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农夫
楼主回复
  • 发表于:2013/7/24 19:48:21
  • 来自:辽宁
  1. 3楼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谢谢农民工和可可西里情人的惠顾和评论。虚心接受你们的意见。好的文章是修改出来的,而作者往往不知道缺点在何处,所以必须又人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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