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参考过李焕新（朝阳市龙城区政协退休干部）的短故事集（《瀚苑採珠》）。后来在网上又查到河南作家孙方友也有同名小小说。在此声明。
神裱（上）
1破碎的古画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现在的平泉县县城还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镇，很破败很肮脏很落后很贫穷，和那个时代的特征很相符。小镇东北角一条临近一个肮脏的干水沟名为柳树行子的街，却很特别。此条街上的建筑虽然和镇里其他地方一样破败杂乱，但是狭窄的街道上还能保持着相当的整洁，街道两旁的店铺的招牌也相当醒目，门口站立着的伙计也还相当敬业，终日在那里肃立，衣服和脸面都还整洁。相对于其他街道店铺的冷落萧条，这里店铺的生意似乎还过得去。但如果有谁用心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这里铺子的生意并不比其他街道上铺子的生意好，甚至不如。人们发现除了店铺里的老板伙计偶尔在街上走过外，整整一天几乎没有其他人光顾。这条街道还有如下的特点，既贫穷又富有，既诚实守信又狡猾欺诈，既遵纪守法又胆大妄为，既和睦相处又勾心斗角
......这条街道的店铺都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古董铺。
说是一条街，其实长不过六十几米，总共十几家店铺。那时在中国大多数地方似乎都有着几乎一致的规矩，除了那些方便顾客的小吃部杂货铺外，其他的同类的店铺总是集中在一起，而且实力最雄厚的铺子往往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比如街道的入口处，一定是这一行业的龙头老大的店铺。平泉镇的古董铺一条街似乎也恪守了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一点从街尾的那个店铺的寒酸萧条就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面积不超过二十几平米的铺子，终年守在铺子里的邢无求
.邢有财父子二人还要在这屋子里搭灶做饭搭床睡觉，里面的拥挤就可想而知了。而且，店门外也没有什么招牌，更不用说终日肃立在门前的伙计了。不明就里的人往往会把这个铺子当做谁家堆放杂物的临时仓库。古董一条街的那些财大气粗的掌柜们对这个铺子的评论还是很客观的，他们说自从邢氏父子在那里开张做生意以来，就没有见有顾客进去过。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某年某月某日，一辆在平泉小镇极难见到的小汽车小心翼翼地慢慢地驶过狭窄而且凹凸不平的街道，停在了古董一条街街外。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一位穿着淡蓝色的长衫，头戴礼帽，鼻子上面架着一个硕大的墨镜，拄着一条文明棍，显然是主人。另外两个身着黑布短衫的彪形大汉，显然是随从。主人在前随从紧跟其后慢慢地走进古董一条街。三人步行进街显然不是对这条古董街有什么特别的尊重，而是街道太狭窄了，汽车开进去无法调头开出来。三位不速之客受到了肃立于各个店铺门前的伙计们的周到热情的接待，每个店铺的主人都把三位来历不明气魄非凡的汉子当作自天而降的财神。但是尽管三位气度非凡的人在十几家店铺里逗留的时间有长有短，却都没有做成生意，这一点，从三个汉子脸上失望的神色上看得出来，也可以从殷勤相送的掌柜的不甘遗憾的神色上看出来。三人一路走向街尾，一直走到邢氏父子的店铺。他们在邢氏父子的店铺的门前犹豫不决起来。很明显，那是古董一条街上最没有地位的一家店铺，不仅店面小的可怜，不仅东邻着一条臭气熏天的垃圾沟，门口没有肃立迎客的伙计，就是连一个招牌都没有。好在这时铺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十分殷勤地迎接了他们，三位客人才走进铺子里去。走进屋子，里面的狭窄逼仄使两位短衣衫汉子微微皱起了眉头，表现出明显的鄙夷不屑的摸样。至于长衫汉子，因为墨镜遮住了半个面孔，看不出是怎样的神态，估计也不会是满意和赞许。屋子虽然狭小，物品也拥挤得厉害，却没有十分凌乱的感觉，看来为了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安放下相对而言很多的物品，主人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靠着东墙是一副锅灶，连着锅灶是一铺小炕，小炕看来还能够容得下身体不十分高大魁梧的邢氏父子二人并卧。靠西墙有一个陈旧的货架子，货架子上面放着一些陈旧的纸张，也许是一些画页，但从来就没有人认为那是哪怕当代不入流的蹩脚画家的真迹。除此，还有一些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工具。屋子里经过了几百年的烟熏火燎似的，墙壁房顶都是黑乎乎的，还有被雨水浸渍过的斑驳陆离的痕迹。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破旧但擦得很干净的桌子，一位不停地咳嗽着佝偻着脊背的老人，坐在桌子后面的一张十分破旧的太师椅里，花白的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顾客进了屋，他才很艰难地慢慢地直起身子，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苍老憔悴带有病态的面孔，满是褶皱的脸居然没有胡须，像太监一样。萎缩的鼻子上架着一副修补过许多次的眼镜。他想和顾客打招呼，却突然又猛烈地咳了起来，以至于他的面孔憋得通红，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得用手是表示敬重和欢迎，示意客人坐在旁边的几个凳子上。
三位顾客没有坐。长衫汉子摘下墨镜，露出完整的一张英俊严肃泛着豪横霸气的面孔，说出的话却十分温和，充满着对老人的关切：
“怎么，掌柜的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啊，啊，家父的身体总是这样咳嗽，老病了。”年轻的男人说，“请问几位先生有什么要鄙小店效劳的？”
一位短衣衫的人从一个皮包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包袱，放在那张几乎掉光了漆的斑驳陆离的桌子上，慢慢地打开。一堆古旧发黄的几乎粘连在一起的碎纸片呈现了出来。
“能复原么？”长衫汉子说。
邢有财看了看碎纸片，不说话，抬起头看着父亲还是不说话。老人看着碎纸片，突然停止了咳嗽，仿佛那一堆碎纸片是专门医治咳嗽的灵丹妙药。老人俯下身子仔细的看，又用鸡爪一般干枯细瘦的手指捏起几片纸片仔细地研究。一会儿，老头说话了，声音虽然虚弱轻微却十分清楚明了：
“是赵孟頫的一幅中堂啊！好东西啊！留在这里吧，一个月以后来取。”
长衫汉子已经把墨镜重新架在鼻梁上了，掩去了半个面孔的庐山真面目。他紧闭着那张充满力量的嘴巴，没有说话，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来，撕碎了扔在地上说：
“把这个复原一小块。”
年轻人已经沏好了茶放在屋角的一张桌子上，恭敬地请三位客人坐着喝茶。然后将散落一地的碎纸片拾起来放在桌子上，开始做复原的工作。他的父亲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大约一个时辰后，一小块经过粘贴修补的纸片放在三个汉子面前，那是一块十分完美的纸片，以至于三位客人几乎就认为那块纸片本来就不曾被撕碎过，但是他们是亲眼看见年轻人粘贴修补的，不得不相信。长衫汉子轻轻地点一点头，一个短衣衫的汉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三封大洋，放在桌上说：
“这是定钱，以后再加三百，要是活干得让我们当家的满意。”
一个月后，和一个月前同样打扮的三个汉子仍旧坐着那辆豪华的小汽车从平泉小镇狭窄而且凹凸不平的街道上颠颠簸簸地驶过，在古董街的街头停下，从车里钻出来，径直走向街尾那个在外人看来十分不景气苟延残喘着的小店铺。这一次，是那位老人走出门迎接顾客。没有什么客套的话，只说了一句：
“已经等你们着急了，着急了。”
三个汉子走进铺子后，不说话，只是看着老人。老人的身体看起来比一个月前健康多了，脸上有了些红润，也不咳得那么厉害了。他微微笑着从一个隐蔽的墙洞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好像油纸包里裹着的是什么十分易碎的贵重物品。打开油纸包后，里面是一个黄锻子包。打开黄缎子包，里面又有一个白宣纸包。打开白色宣纸包后，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纸盒。打开纸盒后，一个书画卷轴卧在里面。老掌柜小心翼翼地取出书画卷轴，在铺着黄绸子的桌子上展开，说：
“请东家验货吧。”
长衫汉子摘掉墨镜，仔细看了书卷几分钟后，叫了一声：“好！”一个短衣汉子就从皮包里拿出三封大洋放在桌上。
“用不了这么多，再有一百已经足够了。”老掌柜说。长衫汉子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装裱行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装裱费不能超过所装裱的物件价值的一成。也就是说，赵孟頫的这幅中堂最低价值四千大洋。
“好了，多的就算给你的奖赏。”长衫汉子说。
“本小铺从来就不接受谁的奖赏。”老掌柜说。
“啰嗦什么，给你你就要着，别惹我们不高兴！”一个短衣衫的汉子说。
三个顾客走了，儿子问父亲：“他们是干什么的？这么
......”
“胡子！”父亲淡淡地说。
2 皇陵盗宝后古董一条街里发生的事情
一九二八年上半年对于平泉小城东厢那个短小狭窄的古董街而言也只是一个很平平常常的半年，没有发生什么几家欢喜几家愁让谁欢乐让谁忧，让谁羡慕嫉妒的事情。但是下半年，一件必然发生而又突然发生的震惊中外的重大事件，却使古董街跟着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故。
一九二八年七月末，当古董街的掌柜们暗自神伤又是半年“秋草黄”的时候，有关皇陵被盗的传闻像洪水一样涌进古董街，并引起几乎所有的掌柜伙计私下里轰轰烈烈的议论和内心强烈的渴望以及难以抑制的躁动。
——老佛爷慈禧太后的定陵和乾隆皇帝的裕陵让人挖开了！大量的奇珍异宝被抢劫一空！
——是孙殿英这畜生派兵挖开了东陵！孙殿英是何许人也？古董街的人只听说这孙殿英是一个土匪出身的大兵师长，其余一概不知。古董街里的人也没有兴趣了解有关这位指挥了这场公开掘墓抢劫行为的家伙的什么事情。
——大兵们被当官的用枪逼着小心翼翼地走进墓室。中国人，哪怕是荷枪实弹的中国大兵对鬼魂也是有着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敬畏的，何况这里飘荡着的是皇帝皇太后的鬼魂。生为豪杰，死了也是鬼雄。何况谁知墓室里会有什么机关暗算......可是当大兵们看见堆积如山的宝贝时，贪婪战胜了恐惧，他们把长官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把生死置之度外，开始疯狂地抢夺财宝。官们不得不开枪弹压，打死了不知多少兵！接着就是有条不紊的劫掠了......慈禧太后的尸体被从棺材里拖了出来，为了得到她嘴里的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兵们用刺刀豁开了她的嘴唇，用斧子敲掉了她的牙齿！为了得到她肛门里的玉石，兵们脱光了她的衣服，让这位生时尊贵无比的皇太后赤身裸体......据说还有士兵对慈禧太后奸尸，说要尝一尝皇帝玩过的东西和平常人有什么两样......
............
传闻毕竟是传闻，几分真实几分虚谬稍有头脑的人都能辨得清。但总有愚不可及的人不辨真伪一概信以为真，总有喜欢热闹的人大肆渲染甚至无中生有添枝加叶造谣惑乱。古董一条街的人们对一些云山雾罩的传闻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被盗走的珍宝。他们聚在一起，热烈而长久地讨论慈禧太后和乾隆皇帝的陵墓里应该有哪些有多少珍奇异宝，还有见多识广的人绞尽脑汁罗列出将近十万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就有人不断地添加上去，最后居然超过了四十万件。当然，古董街的人最关心的是有许多宝贝遗留在陵地，遗留在陵地里的珍宝被附近的人拾拣去了的传闻。他们万分相信，这样的事情一定是确切无疑的，尽管他们不知道遗留的是些什么宝贝，是些什么人拾拣去了。
既然事实是显而易见的，那么作为古董商人该做些什么谁都知道。空穴来风都会让古董商人们趋之若鹜，别说是言之凿凿的事实了。在两三天内，古董一条街的掌柜伙计便几乎走了个空。只有街尾那爿最小最破败的邢家店铺里的人还稳稳地坐在那里，仿佛对皇陵被盗这一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一无所知似的。
一个月，两个月，古董街独身潜行或结伴出游的掌柜伙计们全部一去不返，倒是有令人悲伤令人惊恐令人怜悯，也许还令人幸灾乐祸的消息不断传来，说东陵附近地区自从盗宝案发生以来，来历不明的官员，装腔作势的警察，横行霸道的土匪，鬼鬼祟祟的黑道人物，暗藏潜行的古董商人，明察暗访的特务，还有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物聚集在那里明争暗斗，诡谲恐怖血雨腥风，几乎每天都有悲惨的命案离奇的失踪案发生。平泉镇留在古董街静观其变的几个掌柜和他们的伙计感到庆幸的同时，还有一丝两丝的幸灾乐祸。
尽管杳无音讯，那些外出冒险的人的家人还是对他们的平安归来抱有十分热切的期盼。然而很快这种一厢情愿的期盼就被事实的铁锤砸成了齑粉。
初冬一天的阴云惨淡的傍晚，有一辆牛车缓缓地驶进古董街，嘎吱嘎吱沉重地叫着的车轮似乎在向人们讲述着一段悲惨的经历，渲染着一种悲哀的气氛。车上坐着一个人，那是宝祥斋的刘掌柜。车停在宝祥斋的门前。赶车的伙计把东家从车上搀扶下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刘掌柜的一条腿是瘸的。接着，一具尸体从车上搬了下来，那是宝祥斋的大伙计吴三的尸体，脑袋被生生地砸得塌陷了，后来听说是被一把巨斧砸的。
然而刘掌柜和他的伙计还是幸运的，死了的还有尸骨拉了回来被隆重地埋葬了，家属还得到一笔数量十分可观的抚恤金，而剩下的那些人将近年关的时候还音讯皆无。过了新年，也杳无音讯。人们心里清楚，这些人恐怕再也不能回到古董街了。刘掌柜的话让那些人的家属彻底绝望了：
“回不来了，那地方每走一步都会遇见枪子和刀子！”
平泉镇古董街一时衰败了，十几家店铺只剩下几家还在苟延残喘着。
邢氏父子的装裱铺还位于街尾，还是那么奄奄一息的模样。但是邢掌柜的身体明显比过去健康了许多。
3麒麟山
一九二九年春天。
古老而破烂的平泉小镇被桃红柳绿赋予了一些新的气象.新的活力.新的快乐.新的希望。大自然可不管人间的灾难，它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东西。悲凉颓废的气息笼罩着的古董一条街上，几株垂柳几棵桃树也不失时地绿了红了，提醒着这里的人们不得不为生计做新的筹划。几家歇业几月的铺子在经过一番苦苦的挣扎后又重新开张了，新的掌柜踌躇满志，想在古董这一古老而时时有新的机遇新的挑战的行业里大显身手。
可是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听起来不太正常的事情，邢氏父子失踪了。所谓失踪，是说在前一天傍晚，邢氏父子的小铺的房顶上还曾飘起淡淡的炊烟，可是第二天早晨，毗邻的铺子的伙计发现邢家小铺已经无人了。门锁着，从窗纸的孔洞向里窥视，灶床桌椅还在，一切都如平常一样有条不紊。接着，刘掌柜的话又使整个事件蒙上了一种扑朔迷离的色彩。自从大难不死以后，刘掌柜就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所以他的话是十分可信的。刘掌柜说，半夜的时候，他听见街上有人在轻轻地走动，便打开小窗孔向外看，月光下，三个人径直走到邢氏父子的铺子门前，敲了门进去了。大约半个时辰后，邢氏父子跟着三位来人走了，街外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们。至于邢氏父子被劫持还是愿意跟人走，刘掌柜说看不出来，但不排除被劫持的可能，因为那三个汉子身材都很高大魁梧。
邢氏父子蹊跷失踪事件只给古董街留下了不到两天的话资，以后就再也无人谈起，因为邢氏父子在古董街太不算是人物了。
就在古董街的居民已经不把邢氏父子的失踪当做一回事的时候，邢氏父子已经在遵化麒麟山上的古庙里安顿下来了。
从遵化城向西北方向走六十余里，万山丛里一峰突兀而起高达百仞，那就是著名的京东麒麟山了。麒麟山形状方方正正，是一个完全中矩的长方形，像加过人工似的。山顶似乎原来也是峻峭挺拔的，却像某一天有一个神人突然勃然大怒挥起巨斧一抡就把山顶削去了似的，留下一个坦荡如砥的山上平地，所以麒麟山又名平顶山。平坦的山顶上，有一座古庙，是一个道观，住着一两位道士。山上有耕地，有水井，有石碾，还有长城的废墟。三两家农户住在山上，租种着观里的田产，却从不向观里缴纳任何地租，因为观里的道士不以地租为生，他们有薪火相传的医术，慈悲为怀广行善事治病救人，当然也不拒绝富户付给他们的丰厚酬谢。农户们不仅不向观里缴纳地租，荒歉年景，还会得到道人的接济。山上鸡鸣狗吠，晨钟暮鼓，人间和仙境没有界限，道士仙人和农夫俗子和睦相处。
山上有两个奇异的石洞，名为黑毛洞和白毛洞，悬挂在山南侧的石壁上，两洞相距不过十几米。这两座石洞也许本来有天然的雏形，但不知起止于什么时候的人工开凿使石洞完全像居室了，石洞的四壁和顶部很整齐光滑，像是当时工匠们刻意打磨过似的。洞外的绝壁上有一排人工开凿出来的小脚窝，从洞里出来要到山顶上去，需要小心翼翼地脚蹬那一排石窝，双手紧紧地扣住石缝，前胸紧贴着石壁，慢慢地挪上去。但也有人能够在石壁上像壁虎一样游动如飞，令人惊服。攀上石壁再挤过一条狭窄的石缝就到了山顶。麒麟山的西面远远相望的是东陵的靠山昌瑞山，东面俯瞰着上关湖.汤泉，山北兴隆县境内群山耸立万岭逶迤，山南眺望，峰峦起伏，云蒸霞蔚，很有一些“一览众山小”的开阔和豪迈。
麒麟山本来就名为平顶山，老百姓对山的的命名往往要概括山的形状。帝王一般都有给名山大川赐名的癖好，据说康熙皇帝登临此山，足足地游览了一回绮丽秀美的风光，还和山上的道士农夫亲切地交谈同席用膳，做了一回与民同乐的美事。地方官当然不会放过一次难得的阿谀奉承让皇帝老儿龙颜大喜的机会，跪请康熙给此山御赐名号，于是就有了麒麟山的雅名。
平顶山也就是后来的麒麟山占尽京东地势之利，峰高形奇景美，又不缺乏险峻，当然是名流隐士和尚道士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也是文人雅士寻幽揽胜的绝佳去处，而且平平坦坦的山上的土地水井石碾尽可以自给自足，绝无断水断粮之虞，绝壁上的石洞还可以藏兵隐物，当然也就成了那些绿林豪杰赤眉英雄的啸聚之处，杀人越货的凶犯强盗的避难伏身之所。即便是康熙皇帝驾临的时候，这所山也被一伙豪强占据着，而且和官府里的人明勾暗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员们不想和豪强们刀兵相见，又要给皇帝老儿一个歌舞升平太平盛世的良好印象，便送了五百两银子给强盗们，请求他们暂时离开隐身他处。强盗们一走，地方官们便推倒了聚义厅，拔了杏黄旗，又建造了数座篱笆墙茅草房的院子，找了几个老实而又机灵的老农带领他们的妻儿住了进去；还找了几个乡间秀才假作修行者住进道观......康熙皇帝一走，强盗们便卷土重来了。康熙皇帝聪明一世，却被几个地方官戏耍欺骗得如同乳臭未干的小儿。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麒麟山上的道观里有一位既吃五腥又娶老婆找情人，也免费给穷人问病施药的道士，住着三户农民，还啸聚着一伙打家劫舍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刀客。杆首的字号很响亮，叫“雷豹子”。但是他不姓雷，而是姓常，名万钟，字足粟，号秋人。有名有字有号，一定是个读书人。不错，麒麟山上刀客们的首领的确是一个读书人，十几岁就中过秀才，而且这首领幼时不仅读书而且习武，是那种所谓文武双全的人物。至于他为什么跑到麒麟山做了山大王，就没有人知道了。常万钟初到麒麟山宣布占山为王时候手下只有十几位弟兄，到了二十年代末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百多位手下，枪械武器也相当齐整，还有两挺轻机枪，是方圆百里几伙绺子里的龙头老大。
邢氏父子就是被常万钟“请”到麒麟山的。
4抢救将要腐烂的古画的秘法
邢氏父子是在夜间上山的，一顶小轿抬着邢无求。走进古庙的时候，已经半夜多了。尽管是深夜，常万钟还是用丰盛的宴席招待了风尘仆仆的客人。邢有财见到常万钟立即就认出了他，就是几年前拿着赵孟頫的一幅破碎的中堂让父子俩修复装裱的的那位长衫汉子。邢有财把自己的发现悄悄地告诉了有些昏聩的父亲，邢无求一颗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立即安定下来了。通过上一次的交往，邢无求已经认定长衫汉子虽然是绿林豪杰，却也是一个十分斯文十分通达情理有修养的君子。
“咱们也算是故交了，用不着这么客气。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只要我们爷俩能做的就一定给您做好。”邢无求说。
“我遇到点儿麻烦，在我看来还是很大的麻烦，想来想去也只得请您爷俩出山了，我知道您爷俩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不过今天时候太晚了，先吃饭休息，明天再说正事。”常万钟说。
邢氏父子都是稳得住性子的人，听常万钟如此说，也就不再问。
虽然睡得晚，但邢氏父子第二天起的却很早。邢氏父子刚刚穿好衣服，就有一个干净漂亮的小伙子给他们端来温热的洗脸水，还给两人拿来了牙刷牙粉。邢氏父子没有早起刷牙的习惯，但邢有财怕被绿林朋友小瞧还是笨笨拙拙地刷了牙，觉得早起刷牙的感觉还真不错，以后就坚持下去，还劝说父亲也刷牙。邢无求看到刷牙后的儿子牙齿口腔的确干净了不少，就接受了儿子的建议。
早餐相当丰盛。早餐后那位小伙子端来漱口水端来滚烫的热茶。喝过一壶茶后，常万钟走来了，寒暄几句后就直入主题。常万钟打开一个黄绸包，露出一幅古画。邢氏父子一见古画，就知道常万钟软硬兼施把他们父子俩弄到山上来的用意了。那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是五代时期前蜀著名画家李升的《青绿山水长卷》。邢无求见了画卷立即站了起来，激动兴奋的全身颤抖面色潮红。但是他很快就严肃起来，长叹了一口气说：
“先生的活，我们父子俩接了！”
常万钟站了起来，对着邢氏父子深深一揖说：“那我先谢了！”
邢无求轻轻地摆摆手说：“你我都是性情中人，何必言谢。这幅画大有来历，先生想必知道的很清楚吧。”
“略略知道一点儿。”常万钟微笑了起来，说，“不过，在您邢先生面前我可敢班门弄斧，圣人面前念《三字经》。我所知道的不过是道听途说来的，还是请邢先生说一说这上面的历史掌故吧，我也好长长见识。”
邢无求略略沉吟了一会儿，说：
“此画赝品极多，不过这一张是真品无疑。先说这绢，是间纬双经的细绢，织作不甚精细，这很符合五代时期蜀地绢品纺织的技术水平，如果是十分精细的绢，就不对了。造假的人不知，往往使用十分精细的绢，就弄巧成拙了。再说用笔，李升是四川成都人，生活在王建建立的前蜀国和孟知祥建立的后蜀国年间，前蜀和后蜀前期社会还算平定，老百姓过得还算富足，就有了很多知名的画匠，李升是这些人里的出色人物。蜀地自古闭塞，但是当时中原地域今儿个一个朝代，明儿个一个朝代，打来打去的，很多文人墨客就翻山越岭从漫长的古道进入蜀地避难，把中原的很多东西都带到了蜀地。蜀地画匠们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好东西。李升受到了中原李思训和王维的熏染，尤其受到王维的熏染。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录》里说李升“始得张璪山水一轴，凝玩数日云：‘未尽善矣。’后遂心师造化，意出前贤。”张璪是王维的弟子，李升从张璪的画里学到了王维的真传，这是不争的。至于“心师造化，意出前贤”则是说他的画更注重于写实，这是他成功的关键。写实是我国绘画源远流长的传承，王维图写辋川，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都是忠于写实。《画史汇传》上说时人得到李升的画，往往伪称为王维之作。这就说李升和王维的画笔法非常接近，不仅形似而且神似，已经得到了王维画的精髓，以骨法为主，山顶细加密点，不见任何绉擦，而且深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境界。常先生您看，这幅画从一股小小的溪流分隔开两座岩洞起笔，洞内有坐禅参定的僧侣和参拜的居士，两座洞的形象没有一点儿相同之处，前一坐宽阔玲珑，后一座幽深曲折。过了这座亭子桥，层峦叠起，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屏峰脚下有一道清溪，溪边布置了一个闲适安定的小村庄，就有了“良田美池，世外桃源”的感觉；山间的殿角，厅，树，各种各样的人，有僧有俗，有骑有坐有鱼有樵有来有往，则是“山阴道上，目不暇给”的寓意......再看李升本人的小字款，完全是李升书法的特点，乾隆皇帝的题诗跋语和玺章也是不能作假的，至于明人王守所书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内容上虽然有些穿凿，但笔法风格却是王守的亲笔无疑。画家从出世的的禅定起笔，扩展到对田园风光的描写，反映的正是当时蜀地偏安，百姓生活比较安定的现实，也是文人士大夫的良好愿望......”
“先生真是学贯古今！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啊！”常万钟仔细地欣赏着画卷，感慨道。
“咱们中国的绘画，源远流长学问深厚，我也不过是懂得皮毛而已。”邢无求谦逊道。他有些口渴，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并用眼睛示意儿子接着说下去。邢有财站起身来说：“此画完成后，李升视为至宝，轻易不拿出示人。李升仙逝后，这幅画被后蜀王孟昶据为己有，后来自然流入宋宫，成为北宋历代皇帝心爱的画卷。金人攻入开封，大肆抢劫金银珠宝，却不知道书画的价值，此画便由一个太监携带出宫，从此流落民间。乾隆皇帝块酷爱书画，下诏令地方官搜集流落在民间的书画珍品，河南易县县令武从之把这幅画进献给乾隆皇帝，乾隆皇帝一高兴，就升了武从之的官，让他做知府了。据说这幅画如今还在皇宫里，如果这幅是真品，皇宫里的那幅就是赝品了。能看到《青绿山水长卷》的真品，实在不枉此生。这还得感谢常先生！”
“应该感谢孙殿英孙大帅。”常万钟笑着说。
“皇宫里许多画都是赝品，不过御用画师们的作假手艺很高明，足可以假乱真。”邢无求说，“常先生您让我们爷俩上山来还算及时，要是再晚几月，这幅画就毁了！”
“不是一幅画，而是四百二十六幅！”常万钟说。
邢无求惊讶地站起来，说：“如此多的画，常先生是如何——”
常万钟轻轻地笑了起来：“邢先生是问我是怎么弄到的。我听说孙殿英那个兵痞只知道金银财宝值钱，却对古画毫无兴趣，任从丢落在陵室里，甚至抛落在墓外，兵们撤了后，老百姓蜂拥进入陵园拾拣古画和一些小的宝贝。对那些宝贝我不感兴趣，您知道我对古画情有独钟，便派人去收购，老百姓也知道家里藏有古画不是什么好事情，会招惹来灾祸，就主动把画卖给我。可是这些画都发霉变黑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是这样的，画经年累月地在坟墓里，沾染了腐尸的气息，不见阳光和空气还可，若见了阳光和空气，那腐尸的气息就活了，（所谓尸体的气息，实际是一种或数种微生物）就会腐蚀画面，久而久之，画本就会腐败。不瞒常先生您说，我的祖上是挖墓的，从墓里挖出的古画用不了多久就会霉烂。我的祖上想了很多法子都不奏效，还是我的一位祖奶奶想出了一个离奇的方法，就是把古画贴在人的身体上，用活人的生气去掉画上的死气，这样古画就不会发霉腐烂了。”
“会不会影响人的身体？”常万钟说。
“当然会！”邢无求说，“不过要是饮食调理得当，对人还不会有大碍。酒是少不了的，要喝黄酒，不宜多饮。多吃新鲜罗卜，白薯，西红柿，海带，大蒜，草菇，木耳......不宜大鱼大肉。可是，画太多了，仅凭我们父子俩.....”
“我手下不是有一百多弟兄吗！”常万钟说。
常万钟立即召集所有兄弟到聚义厅，宣布自翌日起所有人均不得下山，取消一切“生意”，除老弱病残和几个炮头负责炊事负责山寨防卫外，全体人员均要“医画”——把古画贴身携带，用生命的气息吸出古画上腐尸的气息。开始的时候，所有“医画”人的身体都没有出现十分异常的情况，可是过了半月，几乎所有人都肌黄面瘦形销骨立形同饿鬼，走几步路都会气喘吁吁。有的兄弟口出微言抱怨，常万钟放下大头领的架子好言抚慰，又叮嘱伙夫们严格按照邢氏父子的要求调理饮食。
度日如年的两个月。
所有古画都经过人身的“医治”，活了，可是一百多威风凛凛的老虎变成了病猫。后来经过了一个多月的休养，汉子们才恢复了健康。在庆功宴会上，常万钟对着全体山寨兄弟和邢氏父子三鞠躬，又敬了他们三碗酒。
神秘失踪三个多月的邢氏父子又回到平泉小镇古董街，还经营着那爿不起眼的装裱铺，还是那样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和邻居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
5 不是结局的结局
人世间没有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也称不上是秘密。麒麟山上藏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古画，成为几乎天下人人尽知的事情。麒麟山成为世人瞩目的地方。至少有十六个大小军阀派员登上麒麟山，对常万钟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南京的蒋介石，东北的张学良，甚至蛰居天津的溥仪，都派人到麒麟山，蒋介石邀请常万钟到南京做客，张学良直接委任常万钟做镇守使，溥仪干脆封常万钟为异姓亲王。常万钟答应蒋介石去南京做客，接受张学良旳委任，跪接溥仪的封诏，答应去觐见，过后却迟迟不成行，不去南京也不去东北，更不用说去天津觐见什么废帝了。
各方势力见常万钟对自己虚以委蛇阴奉阳违，都暗中对常万钟加重了压力，首先是南京政府密令地方武装派出一团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监视麒麟山，不久东北军两个团的士兵以演习为名进驻麒麟山以东不足二十公里的地方，溥仪也致信常万钟甚至致信蒋介石张学良，并在报纸公开信件，宣称常万钟手里的古画来自于满清皇帝陵墓，是清廷私有财产，理应归还给清室。溥仪还聘请了美德日三国的知名律师，准备和常万钟和任何一方打官司。还有几个自称国民政府特别机构的家伙上山公开威胁常万钟，说如果常万钟不把古画交给国民政府就会有人对他极其不利......就在麒麟山山上山下风云变幻莫测的时候，常万钟和他的一百多弟兄却在一个晚上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先支持一下，太长了，有时间时再认真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