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春分
一条小沟，里面扔满了垃圾，却把一个村子的行政和民事分成两部分。所谓行政，是六队和七队；所谓民事，是说民间交往的事，两个生产队的人基本上不来往，除非有特殊情况。比如红白喜事，如果没有特殊的亲戚关系，不是同队的人就不用随份子。但在同一生产队里，无论多寡，礼总要随一份的。
沟东面的七队有宋、倪、谷三姓，宋是大姓，倪、谷是小姓；沟西边的六队有刘、张、吴三姓，刘是大姓，张、吴是小姓。据说，小姓原来是大姓里两个富农家的雇工，土改时就地分到了土地和房子，就成为村子里正式的一员了。
六队姓吴的只有两家，外号吴三拉巴（很严重的罗圈腿，走路肩膀左右晃得厉害）的吴国霖和他的二弟吴国升。他们有一个弟弟叫吴国栋，在县水泥厂当书记，官虽不大，但行政级别很高，据说和县长一个级别，每月的工资一百二十多元，因为他是从部队转业的，从团长的职位上转业的。弟弟每月都会支援两个哥哥家各十元钱，但这笔钱到不了吴国升手里，而是交给他的妻子范素珍。吴国升嗜赌成性，大队屡次让他进“学习班”也改不了他的恶习，后来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国升有七个儿女，六个儿女顶精顶怪，却有一个女儿是傻子。那傻姑娘穿着破烂的衣服，天气暖的时候脚上基本没有鞋，冬天的时候也只穿着一双破烂的夹鞋，没有袜子，露着黢黑的脚背。但她的脚似乎十分耐得住寒冷，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脚被冻坏过。她的头发蓬乱，经常沾着树叶草棍之类的东西，里面应该有无数的虱子和虮子在孽生滋长，在爬来爬去。她的脸似乎从来就没有洗过，脏黑，两个鼻桶里经常吸溜着长长的鼻涕。她有个很不错的名字，叫春分，她是春分那天出生的。但人们不叫她春分，都叫她吴大傻丫头。
吴大傻丫头十四岁的时候，吴国升托赌友给傻姑娘找了个婆家，赌友贪图五十元钱的谢礼，就向男方隐瞒了实情，和男方议定需三百元钱的彩礼才能订亲。男方是大山里的人家，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也有些积蓄，所以满口答应。去男方家订婚前，吴国栋让媳妇给傻姑娘彻底地洗涮了一回，穿上了新衣新鞋，还无数次嘱咐恐吓傻姑娘，在男方家什么话都不要说。人们惊讶地发现，洗净了头脸穿上新衣的吴大傻丫头居然很俊，脸也很白。到了男方家，吴大傻丫头开始不说一句话。吃饭的时候，吴大傻丫头撂下碗筷，男方家的女人礼貌性地说：
“你吃好了吗？”
吴大傻丫头满足地吧嗒着嘴说：
“吃饱了喝足了，‘噔噔’放两个大屁！”
亲没有订成，吴国升切切期望的三百元钱也没有到手。回到家里，吴国升打了傻姑娘无数个嘴巴子，还扒了她的新衣裳新鞋。
十八岁，吴大傻丫头嫁了出去，男人是三道梁一户韩姓人家的老大。韩家哥五个都没有娶上媳妇，韩家老大四十多岁了，饥不择食，也顾不上精与傻了，花了三百元彩礼和其他的一些钱把她娶了回去。后来吴大傻丫头回娘家，到街上玩，有人就问她：
“在婆家好吗？”
“不好！”傻丫头说。
“咋的不好？”
“他们净拿
0000我，白天晚上的！”
听的人仔细琢磨了傻丫头的话，明白了，老韩家五个如狼似虎的男人一起使用她啊！人们就骂老韩家人是畜牲。
吴大傻丫头生了孩子，是个男孩，不傻，还很干净漂亮。孩子渐渐长大了，让他的姑接了去，因为傻女人不会伺候孩子。孩子走了，老韩家的男人就不把傻女人当人看待了。傻女人经常挨饿，还经常挨打。老韩家五个男人把傻女人当作出气筒，稍不顺心就打她。村里人经常听到傻女人的惨叫声，可是没人去管。
傻女人的儿子二十多岁了，很厌恶自己的傻母亲，经常对她恶言恶语。因为他的叔叔们异口同声地说傻女人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且傻女人还影响到了自己的婚姻。姑娘们谁也不愿意和一个傻婆婆一起过日子。儿子的态度和情绪显然又影响到了韩家五兄弟，他们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他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于是五个男人变本加厉地虐待傻女人，不给她饭吃，要饿死她。可是傻女人有顽强的生命力，她饿了就到山上吃野菜，什么都吃，苦菜刺菜
......吃得满嘴满脸都是绿汁，斑驳陆离的。五个男人见饿不死她，就起劲地打她，傻女人的惨叫声听得铁石心肠的人心里都颤抖。终于，村里的妇联主任上门了，严厉斥责五个男人虐待女人的行为，还要把他们告上法庭。五个男人不敢虐待傻女人了，却冥思苦想出个主意，韩家老大要和傻女人离婚。他拉着傻女人来到乡政府，找到民政干部。民政干部开始坚决不批准男人的离婚请求，可是有一位副乡长是老韩家的亲戚，而且还接受了老韩家的贿赂，暗里和民政干部通了声气，于是傻女人被抛弃了。离了婚的傻女人没处去，只得回娘家。可是，她的父母都死了，她的兄弟们和侄子侄女们也没有谁愿意把她留在家里，在管了她几顿饭后就把她赶到街上去了，因为她实在肮脏。村民小组长刘秀五看见她在街上坐着可怜的样子，就走去和村里商量。村长是个善良的人，同意了刘秀五的意见，村民组拨出五亩地交给傻女人的一个弟弟种，弟弟每年给傻姐姐五百斤粮食。另外村里每月给傻女人十元钱零花钱。于是，刘秀五便回到村里，做傻女人弟弟的工作，连哄带骂，傻女人的弟弟最后答应，让傻姐姐住进挨着牲畜棚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
沟东边的七队有一人名叫宋朝政，一个本分又不失聪明的庄稼人。宋朝政是种菜的把式，他家院子的东面有一个一亩多地大的菜园，出完工后，他就在菜园里侍弄蔬菜。他种得一园子好菜的秘诀在于肥料上，他从来不给蔬菜上化肥，而且他知道什么菜需要什么肥料，这是他秘不示人的经验。他园子里的各种菜总要比别人家园子里的菜肥大鲜嫩，口味也总会比别人家的菜好。因此，公社食堂专门订购了他的菜。每天早晨，他都早早地起床，挑着一担菜给公社食堂送去。后来，公社综合加工厂也订购了他的菜，这样他的菜每月都给他带来八九十元的收入。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收入。后来，公社变回了乡政府，仍旧订购他的菜。加工厂虽然倒闭了，但他的菜永远不用愁销路。靠着种菜，他把自己的两子两女中两子一女供完了大学。他们毕业后都留在了县城，都有了令人艳羡的工作和家庭。他的老伴儿在他五十几岁的时候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老院子老房子，还有一只老狗，几只老母鸡，最主要的是菜园子。城里的子女生活条件好后，争着接他去城里住。他不去，他说城里的空气没有农村好。其实他是舍不得菜园子，他喜欢别人称赞他的菜。
西山坡上，有他家两亩坡地。他在那里种上黍子，也不上化肥。腊月的时候，他把黍子加工成大黄米，请邻居几个女人帮他蒸年糕包豆包，送给城里的儿女们。他不吃粘性食物，说自己的胃口不好。
这年初夏，他到山坡上去巡视自己的黍子，半路上他看到了令人心酸的场景：衣衫褴褛的傻女人在地里寻找着野菜吃，什么都吃，苦菜
.刺菜
......吃得满嘴满脸都是绿色。宋朝政愣住了，已经多少年没有人以野菜为食了。他看着傻女人在庄稼地里爬行的样子，居然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傻女人的弟媳每月只是象征性地给一点儿粮食，根本不够她吃的。
宋朝政也不去黍地了，他转身回到家里，热了大米饭和带肉的菜，用两只饭盒盛着，提在手里回到山坡。他把饭盒递到傻女人的手里的时候，傻女人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说：
“吃吧，给你的！吃吧，吃饱了！”
女人坐在地上狼吞虎咽。
吃完饭后，女人傻愣愣地看着白发老人。第二天太阳很高的时候，宋朝政提着两个饭盒向西山坡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傻女人在一棵独树下坐着。他走到傻女人面前，把饭盒递给她。傻女人还是傻愣愣地看着他。他说：
“吃吧，给你的！”
第三天，除了两个饭盒，宋朝政还带了个包裹，里面有几身衣服，是两个女儿穿过的。等傻女人吃完饭，他领着傻女人走到坡底的小溪旁，用了很长的时间费尽了口舌，才让傻女人明白自己的意思。傻女人三下两下就脱光了身上的破烂衣服，扑入小溪里。宋朝政一下子愣住了，尔后连忙转身就走，头都不敢回一下。他觉得傻女人的身子很白，比自己死去的老伴儿年轻时身子都白。
傻女人尽情地在小溪里洗着身体，呵呵呵地笑着。
第四天，傻女人看见白发老人走来，站起身对着老人傻笑，脸像盛开了一朵花。
宋朝政发现洗净了脸上的污垢，穿上干净衣服的傻女人其实挺好看的。
宋朝政每天都按时送饭到那棵孤树下，风雨无阻。
为了不让傻女人等饭时被雨浇着，宋朝政还在独树下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窝棚里还用软草铺了一张床。
庄稼长高了，傻女人健壮丰腴起来。
一天，宋朝政发现，傻女人的身边放着一捆柴禾，是山上的荆条，很大一捆荆条。老人以为傻女人在为自己准备冬天的燃料，他心里说，这傻女人还不算太傻！可是女人吃完饭，老人拿了饭盒要走的时候，傻女人指着柴禾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老人终于听清傻女人的意思：那捆柴禾是送给他的。
老人愣住了。
老人说：“我不要你的柴禾，你背回家去烧吧。”老人转身走了，可是他回头的时候，看见傻女人吃力地背着那捆柴禾跟在他的身后。老人耳朵有点儿背，听不清微小的声音。老人再一次愣住了，他赶紧从女人的背上拿过那捆柴禾，说：
“你回家吧，回家去吧！”
以后，老人回家肩上总会扛着一捆柴禾。老人才六十四岁，身体健康强壮，扛一捆柴禾一点儿都不费劲儿，可是傻女人非得自己背着柴禾送上一段路。
庄稼长得越来越壮实了，宋朝政家的柴火垛也越来越高了。一天，女人吃完饭，定定地看着老人，神色怪怪的，看得宋朝政莫名其妙。就在这时，女人突然仰躺在地上，用手拍着自己的肚子。宋朝政马上明白了，傻女人要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可是，宋朝政能要吗？宋朝政呆愣的时候，傻女人已经很快地褪下自己的裤子，裸露出丰腴的身体，手在自己的胯间拍着，发出诱人的“啪啪”的声音。
宋朝政把持住了自己。他是个健壮的老人，但他是个有定力的人。
从那以后，老人和傻女人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两个人在树荫下坐着。天蓝蓝的，庄稼绿绿的，土地黄黄的，色彩明艳而又纯净。
宋朝政和傻女人的风流韵事很快便传得七里八乡家喻户晓。其实在一开始，村子里的人就议论纷纷了，说什么的都有。有关男女之间的风流事儿，人们历来不缺乏想象力，人们嬉笑着讲述着每一个细节，发表着各种各样的议论。
宋朝政的大女儿嫁给了沟西的刘秀峰。刘秀峰是个温和而喜欢开玩笑的人，他嘻嘻地笑着对老婆说：“该给咱爸张罗婚事了！哈哈哈
......”气得宋朝政的大女儿把他大骂了一顿。人们都把这件旷世的风流事儿，当作一个难得的排遣寂寞的谈资。还有好事的人预先躲在庄稼地里想看一个“现场直播”，可是他们没有看到想看的场面，但他们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肆意地想象和渲染老男人和傻女人在一起翻滚的场面，乐此不疲。
吴家人不干了，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告到了乡派出所，说宋朝政强奸至少也是诱奸了傻女人。警察们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情，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件惊世骇俗的风流韵事而已，但是有人来告，性质就变了。派出所所长派出两个警察跟随三个吴家人来到村子里。村里人听说警察要抓宋朝政，都跟在后面看热闹。到了山坡上，他们看见，独树下，老人和傻女人并排坐着说话，很亲热的样子。
三个吴家人谩骂起来。
宋朝政涨红了脸，由于气愤，全身都在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警察还算温和地对老人说：
“老吴家把你告了，跟我们到派出所去，接受调查！”
宋朝政坐着不动。
警察说：“你要配合我们，不然，会给你戴铐子的！”
宋朝政脸涨得更红了，全身颤抖得更厉害。
开始的时候，傻女人傻傻地看着众人，当两个警察走向他们的时候，傻女人突然跳起来，呵呵地大叫着，挥舞着镰刀向两个警察向众人冲去。谁都知道这傻女人是真敢下手的，而且谁被砍了还没处说理去。两个警察和三个吴家人以及村里人转身就跑，跑出去很远才停下，因为傻女人不追他们了。
两个警察气急败坏地训斥吴家人，说他们诬告。结果，吴家人被罚了三百元钱。
村主任找到宋朝政，说：“你干脆就娶了那傻女人！要不，你就离开她，省得别人说三道四！”
宋朝政低头想了想，说：“我娶她！”
宋朝政领着傻女人到乡政府领了结婚证。乡政府送给宋朝政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具作贺礼。回到家里，宋朝政做了两桌子好菜，请十几个老兄弟喝喜酒。
傻女人还能给宋朝政做饭。宋朝政觉得傻女人做出的饭菜，一点儿都不比自己死去的老伴儿差。
宋朝政觉得傻女人一点儿都不傻。
一个月后，宋朝政发现傻女人有心事，她经常呆呆地望着大山，一望就是半天。宋朝政最后猜到了傻女人的心思：她在想自己的儿子。宋朝政托村长去了山里，把傻女人的儿子约到乡政府所在的镇子上。在一家小饭店，宋朝政见到了傻女人的儿子。小伙子很英俊，模样像傻女人。喝过几盅酒后，宋朝政说：
“孩子，你应该看看你妈！你妈啊，她一点儿也不傻，她想你啊，想你！老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村长说：“你要是还嫌弃你妈，你就还说不上媳妇！”
小伙子说：“她不是不是我妈吗？”
村长说：“就这话你也信！她不是你妈，谁是？现在不是有那个基因吗？查查去，我们村掏钱！”
小伙子低下了头。
小伙子跟着宋朝政回了家。
小伙子看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母亲，呆住了。傻女人一看见儿子，愣了一会儿，突然抱住儿子大哭起来，鼻涕眼泪都抹在儿子身上，但小伙子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厌恶。
小伙子长期住在宋朝政家，帮助宋朝政种地种菜，有时也回山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