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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川州文艺》2012年第三期

  • 乐地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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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5/11/11 22:22:56
  • 来自: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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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川州

青铜雨(下)

高海涛

4



我有时突发奇想,要是父亲他们也和我一起到了大洋彼岸,并见到詹姆斯教授,他们会喜欢这个在雨天高谈阔论的人吗?可能不会,但有一点,他们会喜欢南伊利诺的雨天。美国中部的雨显然是带有中国风韵的,这是我当时的感受,所以那天在詹姆斯讲课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中国古诗里的那些雨,像“林外一鸠雨”,“沾衣欲湿杏花雨”,“燕子桃花三月雨”,“黄叶空山僧舍雨”等等,这些诗句也被我随手记到了听课笔记里,此刻读来,别具况味。还有“一帆瞑色鸥边雨”,出自唐代诗人殷尧蕃的《潭州独步》。我想,要是我当时能把这句诗译成英语,讲给詹姆斯教授就好了。那“鸥边雨”是个什么景象,不知道,但既然可以说“鸥边雨”,是否也可以说“鼠边雨”呢?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那个雨天的上午,詹姆斯像只灰鼠似的站在讲坛上,旁征博引,左顾右盼,以致外面的雨都显得灰茸茸的,说不清雨是他的背景,还是他是雨的背景。

如果碰巧有机会,詹姆斯能读到我的回忆,他会说什么呢?他也许会耸耸肩说,我不介意自己变成灰鼠,但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样评价你的父亲,我觉得他也很像一只灰鼠,中国辽西的雨王(rain king)。

确实,父亲即使算不上雨王,但他对雨的深厚情感却让后来长大的我毕生感佩不已,只是父亲是沉默的,他不会旁征博引,和詹姆斯相比,他可能是另一类灰鼠,而正是他的沉默,照亮了辽西人对雨那无边无际的渴望。

    没有雨的日子,父亲是最沉默的。那种日子他往往会坐在园子里,盯着那些半死不活的茄子秧,蔫头蔫脑的丝瓜条,很久没有动静,也不说一句话。大热天的,母亲问他老在园子里干什么,父亲半天才回话,那话虽然气冲冲的,语音却很低:你没看我在薅草吗!这听起来未免怪诞,母亲就派我过去看。我发现,园子里其实并没什么草,有那么几棵,也是白了草尖的,像几个老气横秋的孩子。对这样的草,父亲是不忍心薅的,我听见父亲在心里说:天都旱成这样了,草不也是一条命吗?大晌午的,父亲就那样坐在园子里,直到后来听詹姆斯教授那次讲课,我才知道父亲当时的心境,与叶芝笔下的“老人”(见《老人统治》)何其相似乃尔——

        我在这里,一个坐在旱季的老人

        被一个孩子观望,在等待一场雨

    在旱季,父亲的行为总是不乏怪诞,他有时在骄阳似火的日子,也会穿上蓑衣,戴上菛勒斗,到东山或西山的地里转悠,在地头一坐就是一天,像个稻草人,呆呆地望着傲慢的天空,守着那片被无辜的风吹来拂去的天真的谷地。为此我曾彻夜不眠,生怕父亲的行径被邻人看到,然后当成笑话传到学校去。但后来发现,父亲是有很多同党的,三大爷、五叔,还有我同学胜利他爹,我姐同学许芹她爹,也都是这样的差不多的打扮,家里地里的转来转去。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他们那是在求雨。以这种貌似怕雨、防雨、未雨绸缪的方式求雨,不知是哪辈子传下来的,但我相信那是辽西所独有的习俗。借用许多年前那位美国律师的话说,他们是这样一伙同党,就好像他们曾经从雨中受过多少益,所以当干旱发生时,他们就要主动承担责任。

    但这种分散的、地下式的求雨后来被证明无济于事,眼看就要到农历五月二十三了,旱情还是有增无减。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中期,好像是我到南方当兵的前一年,辽西大旱,遍地飞蝗,刚进初夏,旱象就从天而降,而后愈演愈烈,摧枯拉朽。我们辽西丘陵人,是见过大旱象的,但对此也不免心存忌惮,人在路上走,都慌慌张张的。地里的庄稼都冒烟了,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狗热得像干了多累的活儿似的,呼噜气喘,看见来人勉强咬两声,却如同猫叫。就连马的声音也像猫叫,在井边喵喵的,而猫本身,倒像是学会了马的嘶鸣。这时候人们的心里再也坚持不住了,有人提出了全村求雨的动议,大旱当前,他们甚至有点群情激愤,一致商定在五月二十三那天上山求雨。

 “大旱不过五月二十三”,这句农谚我从小知道,也从小不解,这五月二十三咋那么牛呢,难道它是传说中的宝葫芦,里面装着雨,一到日子葫芦嘴就笑呵呵地咧开,雨就下起来?可既然那天指定有雨,为什么还要求雨呢?我问父亲,父亲也不搭理,他正在炕桌上写求雨表,也就是求雨的文书。父亲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土改时还当过村长,显而易见,领导那次求雨的重任,已经历史地落在了父亲的肩上。

5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那次并没去参与求雨,为了这事,五叔还过来同父亲吵架,吵得很凶。父亲没去求雨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是他碰巧在村口遇见了公社的邮递员,邮递员说当前除了辽西等局部地区,全国基本上都在抗洪,而不是抗旱,特别是南方,很多地方大雨成灾,连毛主席都惊动了。说着他还从邮件里翻出报纸,指着醒目的标题给父亲看。那时的邮递员是很有权威性的,听他这样说,父亲就动摇了,他想这时候大张旗鼓去求雨,还真有点儿不太合适。但五叔是看不起邮递员的,他表现出极大的不屑,说你别听送信的瞎白话,南方怎么的?那南方年年风调雨顺,都美成啥了,难道就为了南方,咱们就得旱死?再说那南方离咱们远了去了,少说也有八千里呢。父亲说,就算八万里,不也没跑出中国去吗?说着说着,老哥俩就散了,颇有些分道扬镳的架势,我记得,五叔的衣角在阳光下一撅一撅的。那天的空气也很特别,好像泥土一样浑浆浆的,让人出不来也进不去,连父亲的叹气也是浑浆浆的。父亲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去求雨还是不去求雨,他都无法做到心境坦然了。

    许多年后,詹姆斯教授讲雨,说求雨是普世性的民俗事象,包括起草过《独立宣言》的美国第三任总统杰弗逊,也亲自参与过求雨活动。不过,杰弗逊参与求雨的时候还不是总统,而是弗吉尼亚州的州长,他当了总统后就改变了态度,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拒绝设立“联邦祈雨日”。据詹姆斯分析,这原因很简单,总统是要对全国负责的,而全国的雨水不可能是均衡的,有地方缺雨,也会有地方多雨,因此以整个国家的名义求雨是有问题的,如果造成普遍下雨,那毫无疑问,对本来多雨的地方是不公正的。

但父亲只当过村长,而远远不是总统,只当过村长的父亲却能像总统一样考虑问题,这样的例子是否很少见,詹姆斯教授没讲,但他所引证的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的话,却让我对父亲多了一份心心相印的理解。拉金说:“如果我被召唤,去创造一种宗教,我将用水去创造”。确实,水和人心离得太近了,据说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宗教,都是在干旱地区发源的,这正如我们辽西,虽然土地是干旱的,但人心却比别处更湿润。因此,在我记忆中那个万里无云的五月二十三,当父亲终于决定他不去求雨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早已是风生云起,雨意盎然。

    乡邻们求雨的地方在东山。求雨的方式并不复杂,那就是不管男女老少,一律穿上蓑衣,然后上香,然后跪下,然后共同求雨。乡邻们在三大爷的率领下,叨叨咕咕,如泣如诉,并在心里不断搅拌着家乡的土地和想象中的雨滴。而在三百米的高空之上,矿山井架上的风向标,连羽毛般的颤动都未发生。

    父亲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样子有些惭愧,也有些悲壮。求雨表已经派我送去给了五叔,父亲知道他会念好,五叔向来是声情并茂的。父亲眼望东山,心情湿润,从傍中午一直站到下午时分。母亲坐在屋里,不时往外瞅两眼。这时候天空还是像儿童画一样朴素,偶尔飘过的几片云花,就像我多年后学会的英文字母。然而父亲是坚信的,他坚信雨在日落前一定会到来。关键是风,如果等会儿起风了,那会是南风吗?父亲平时喜欢北风,但那天却对南风充满了期盼,他觉得要是南风,就会把南方连日的大雨匀过来一些,那不就正好吗?也能让不待见南方的五叔消消气。父亲在期盼中总共抽了九袋烟,就在他准备抽第十袋烟的时候,他听到矿山井架上的风向标咔哒转了一下,果然起风了,而且果然是南风,东南风。而随着那风,一只生机勃勃的燕子降落在我家的雨帘上,在他脚下,被风吹落的几片杨树叶奔跑如鼠。

    父亲听到的是风,母亲看到的是云。那片乌云大概是下午三点的时候从东山升起来的,初看像一个秃头秃脑的怪孩子,但脑门的中心却透着漆黑,这秃云迅速上升蔓延,像是无底深渊的儿子。在母亲出去抱柴火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她听到咔嚓一声炸雷,骤然而起的风差点儿把母亲和柴火一起撞到父亲身上。母亲嘴唇哆嗦着说:我去包饺子。没等母亲进屋,铿锵有力的雨脚就迈进了院子。母亲刷锅点火,父亲还在院子里,他不可一世地激动着,并开始用手抛出眼泪。父亲想,男人流泪时应该就着点雨,因为雨和泪彼此都是水,可以混淆,抹一把脸,别人就看不出来。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喊,扭头一看,三大爷、胜利他爹、许芹他爹,总之除了五叔之外他的所有同党,都堆在我家的大门口,他们也都和父亲一样,就着雨,在狼藏狈掖地流泪,所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蓑衣,而父亲只穿了件小褂。

    那是我记忆中最伟大的一场雨,它的神奇和浩大远远超过了辽西传统的马莲筒子雨或鞭杆子雨,它是从南方来的,也是从远古来的,不仅那雨丝仿佛是青铜万缕,从青铜似的天空倾泻而下,而且还掺进了辽西农民们那难以掩饰的泪水。还有窗户上的雨帘,那青铜色的庄稼——那天父亲、母亲和我,谁都没想到去撂雨帘。而且,我站在窗前看到,整个村子家家都没有撂雨帘,就任那一捆捆青铜色的庄稼在房檐下悬着,像是一幅古老的壁画,阐述着风云激荡的主题。

6

    那天晚上或许家家都在包饺子,因为我们怎么说也没把三大爷他们留住。母亲说儿子,你就陪你爹喝两盅吧。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酒,雨点沙沙地落入我和父亲的酒里,我想这是为了陪父亲,以填补五叔等人的空缺。吃过饭天已骤然黑了下来,我很快就睡着了,梦中飘散着浓烈的苹果香味,海豚们成群走过,闪现着它们狮子般的美丽。后来我醒了,我看见一道道很亮的闪电,照着外面那密密实实的雨,而且仿佛是倒过来了,是从地上往天上下雨,就如同闪闪发亮的树林,拔地而起向天上生长。

    青铜雨下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整个村子家家都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声、鸡声,狗们可能在含泪轻吟着“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诗句,鸡们会更欣赏“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意境,用雨声润嗓,准备着清晨雨后的第一声啼叫。

    但狗和鸡都没有想到,雨停后挂在人们嘴边的竟然是猪。谁家的猪圈被雨浇塌了,谁家的猪跑出去了,闹喧喧的,不仅如此,早晨起来大人孩子们都跑出去看河套发水,大河套,小河套,西河套,北河套,然后说那水发的,就跟猪似的。鸡和狗觉得这很不合情理,人也是,你咋不说和马似的,和牛似的呢,偏说猪。就也跟着出去看,可不是,青枝绿叶的天空下,那水发得肥头大耳,呜呜的,拖泥带水,探着鼻子走。于是叹了口气,吟起杜甫的《喜晴》诗:“皇天久不雨,既雨晴亦佳”啊。

7

         都说南加州不下雨,

         南加州从来不下雨,

         噢姑娘,你可知道?

         从来不下雨,

         却下倾盆雨。

当年我很喜欢这首歌——《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因为它几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让干旱地区成了某种人生的象征和楷模。歌中的小伙子可能在异乡混得不怎么好,他失去了工作,但他坚持说服心爱的姑娘,表示自己会像干旱的南加州那样,旱到一定时候,必将下一场大雨,正所谓“不雨则已,一雨倾盆”,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也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作为美国乡村音乐的经典,这首歌的基本精神就是激励年轻人自强不息,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显然这也是那个年代的主题,那个年代,好像连风都自强不息,连雨都想混出个人样来。因此它的流行是可以想见的,当年在南伊校园就有许多人传唱,记得有人唱着唱着,还改了歌词,把 “南加州不下雨”唱成了“南伊州不下雨”。

如果不下雨也值得讴歌,那我们的辽西可是最当之无愧了。那里每年的降雨量仅有450—580毫米,大部分雨水来自渤海湾,是季候风把它们从大凌河谷吹过来的。大凌河,在清代以前被称为白狼河,在我眼中,那是世界上最有灵性的河之一。也许就是因为那河的缘故,为十年九旱的辽西,保留了一条神奇的雨脉,所以有时下起雨来,才能下得美丽如花,倾国倾盆。那是一种自强不息的雨,大器晚成的雨。詹姆斯讲了,自强不息的雨,就如同自强不息的人,总有一种让人感动的高贵。教授,你说得多好啊,我们的辽西就是这样的地方,它干旱,却也湿润,因为那里到处是雨的土著,父亲的山村住满了雨人。

都说辽西不下雨,辽西从来不下雨,但是你可知道,有时候,那里却下青铜雨。青铜雨是辽西人的神话,也是辽西人的心灵史诗。

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很怀念詹姆斯教授,或许仅次于怀念我的父亲。如果詹姆斯如今还活在世上,那他大概有八十岁了。感谢这位“大英博物馆”,可爱的老灰鼠,因为正是他,教会了我许多关于雨的思想,从而使我对辽西,对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的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父老乡亲,开始有了全新的认知。或者这样说吧,从二十多年前美国中部的那个雨天开始,家乡在我心中就一直是湿润的,而那场古朴绚丽、倾国倾盆的大雨,在我心中也从未停息过。

耶稣曾用雨来教导人们要有耐心,他说:“看啊,农夫们在忍耐地等待着大地上的收获,直到他们得了或早或迟的雨”。 詹姆斯说,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雨有时意味着公平和正义,但等待它,却需要耐心。

    关于雨,詹姆斯教授还提到了美国电影Taxi Driver(《计程车司机》),说人们即使在雨中,也会期盼雨。后来我看了那部电影,很老的片子了,福克斯公司1976年出品。主人公是位参加过越战的老兵,战后当了计程车司机,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幻灭而迷茫,直到最后挺身而出,独自与黑社会进行枪战。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丑陋和冷酷,老兵期盼着能有一场真正的雨,来荡涤大地与城市的所有污垢。影片中不断闪现灰濛濛的雨天和街道,而当计程车在雨中漫无目标地行驶,那开车的老兵用一种奇特的、预言般的语调说:Someday a real rain will come (总有一天,真正的雨将会到来)。

   是的,人们即使在雨中,有时也会期盼雨,而那“真正的雨”,real rain,又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作者简介:

高海涛,男,1955年出生于北票市黑城子镇。从军于中国空军第二炮兵某部,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美国南伊利诺大学。历任东北师范大学助教、辽宁省作协创研部主任、辽宁文学院院长等职,现任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主编。系中国作协会员,东北亚语言文学论坛副主席,辽宁大学文学院、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研究生导师。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主要从事文学理论批评,散文写作、英语(法语)诗歌翻译。著有《寻找马克思主义批评家》《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批评家》《后现代批评的美国学派》《精神家园的历史》《故园白羽》《贝加尔湖与烟斗》《美国的桃花》《菲利普.拉金的诗》《伊丽莎白.毕晓普的诗》等作品,多次在省内外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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